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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元乙

“喂……”

“喂喂……”好像有人在拍自己的脸。

“起床了，老兄，”元乙艰难地睁开眼睛，把自己从与某某花妖盘肠血战中的美梦中剥离出来，“你占了我的地盘。”

说话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他的手指黢黑，指尖上有烧狗肉的味道。元乙爬起来，拍拍身子上的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不好意思啊大哥，睡迷糊了。”

那乞丐把自己破烂的铺盖拉到刚才元乙躺着的地方，手脚并用地铺好，“睡了我的位，跑了我的运，”他嘟嘟囔囔的，听上去很是不满，“今天八成也开不了张了……”

元乙懒得听他抱怨，赶紧扯腿开溜。

李相爷遇难、余指挥使被抓走后，营里头的纪律一天比一天涣散，最近连卯也不用画了。元乙已经一连几晚喝胡酒喝得酩酊大醉，放在以前可是要被组长吊起来挨鞭子的。

他抬起手腕，准备吃个早饭再回营里，却发现那块西洋表不见了——是刚刚那个乞丐？他快步返回，见乞丐还躺在原地，正在捉自己身上的虱子，便赶紧跑上去，抓住那个乞丐油汪汪的手：“偷东西是吧？我手表呢？”

那乞丐转过头来，慵懒地瞥了他一眼：“什么手表？你有病吧。”

元乙定睛一看，那乞丐衣衫褴褛，浑身衣物刚巧只有裤裆是完整的，确实没有可藏赃物的地方。

“花大郎，”元乙立马换上一副亲切的笑容，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铜板，“小小心意，前面那家小铺子可以买两个肉包。”

“花郎”是中周人对乞丐或流浪汉的雅称。那乞丐接过元乙递来的铜板，笑逐颜开。“谢大爷赏钱。初七今个**到，大爷点火我放炮，响一声来题金榜，大爷来顶大官帽，响两声来撞桃花，大爷来把美女抱……”

“行了行了停停停，”乞丐立刻闭嘴，飞快地把铜板顺着衣服上的洞塞进里面的夹层，“这位花郎，可曾见过一块黑色的西洋表？上面写有几个洋文，第一个字像面旗子，表盘上还画了一个人脸。”

“是Frozen love吗？”

“啥？”

“是Frozen love吗？”

元乙触电般后跳一步。他迅速从腰间抽出斩鬼刀，对准那乞丐的眉心。周围的人见状，吓得一哄而散，小贩们躲到推车底下，沿街的店铺也关起了门。很快，平时熙熙攘攘的定津街上——“老城南”首选的早餐一条街——就只剩下这两人了。

“大爷，”那乞丐嘿嘿一笑，“敢在大街上拔刀，小心官差找你麻烦。”

元乙右手握刀，左手一抖，从袖口中甩出麒麟牌来，反手握住亮给乞丐。那麒麟牌手掌大小，通体漆黑，乃是用天外玄铁锻打而成，牌身又分正反两面，正面阳刻“朝烽”二字，下刻编号及此人姓名，背面则一片空白、任人发挥——为显庄严，元乙和大部分朝烽一样，在背面画了一只张牙舞瓜的长尾麒麟。

“斩鬼刀，麒麟牌，”那乞丐低下头继续捉虱子，完全无视眼前的威胁，“皆非寻常物事，大爷的身份非同一般呀。”

元乙喝问道：“你如何识得洋文？还说手表不是你偷的！”

“怎么，乞丐不能有文化吗？”

“少废话，赶紧还给我，大爷再赏你二十个铜板。”

“你先给钱。”

元乙紧握着麒麟刀，又从怀中摸出一把铜板，“拿去拿去，快把表还我。”他怕有人报官，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此数也懒得数了，把那把钱一股脑丢给乞丐。铜板摔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音。

乞丐突然冒出八只胳膊，七只手刷的一下就把钱给捡完了，另一只手攥着那块“Frozen love”，递给元乙。元乙心中一惊，先是接过，犹豫了一下，然后趁其不备、右手顺着乞丐的脖颈一刀斩下。

“扑”地一声，乞丐人头落地。那颗披头散发的脑袋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又转过来面对元乙，带起一阵沙尘。“好刀呀，好刀，”头上的嘴巴机械地开合着，“斩鬼刀，斩人也这般利索。”

“偃师兄弟，暂不知你哪位，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如此戏弄元某？”元乙戴上手表，用四条街外都能听清的声音喝道。他飞起一脚，踢开那兀自说话的人头，正巧砸到一个冒头看热闹的小贩的推车上，吓得对方魂飞魄散，又缩回车里。

无人应他。元乙又喝道：“有种的便现身。”仍旧无人回应，只有他浑厚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

当街杀良——即使杀的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并且自己有朝烽的身份——一旦被执法院的游郎抓到，也足够被送进十八重天牢和余指挥使团聚了。他顺手从某个小摊上包了两包烧麦，跳上屋顶，飞快地离开现场。

元乙跑回营里换了身衣履，吃完早饭，又在城南逛了几圈。期间他一度返回案发现场，见巡捕卫的几个震字郎已经把整条定津街封了起来，街上的行人和商人也都被赶走。元乙眼尖，见那杀人之处一无尸首、二无血迹，便知一定是偃师干的好事——那乞丐并不是活人，而是偃师操纵的人偶“童子”。

元乙边逛边想，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南最大的风月场所——“龙龟楼”前。老板在朝廷里有势力，因此在近期搜捕花妖的风波中，此店仍大胆向客人提供花妖，就连其他地方的客人也慕名而来。

一个矮小的鸨娘叉腰杵在门口，脑后的头发盘得比本人还高出一头，脸上涂着厚厚的粉，手持一杆明国瓷烟枪。她颇为暧昧地咬着烟嘴，先是狠狠吸了一口，再朱唇微启，吐出一条轻薄的浓雾。

她注意到元乙正打量着她，便把目光挪过来，盯着元乙，吐出烟嘴，朝他挤眉弄眼地比了一套口型：杀，人，凶，手。

元乙愣住。那鸨娘轻蔑一笑，别过脸去，转身消失在来来往往的客人中。

她是童子？还是偃师？元乙刚想追上去，突然发现第二组里人称“独眼虎”的甄围斯也在人群中，正往龙龟楼里去。他不愿被同袍看见自己在逛窑子，便停下脚步。

甄围斯，异人里少见的三字名，元乙漫不经心地想。当年“西南十二征”进行到后期，西班牙人来犯热云岛，已没有人记得当时叫甄什么的甄围斯和六千士卒据守着全岛唯一的港口：马蹄港。西班牙战舰用大炮击沉了所有的中周战舰——这也是后来赵飞雄力排众议、不惜裁军节流也要给战舰加装火炮的原因——同时埋葬了船上的八千水军，并轰塌了一段临时筑起的城墙。西班牙人从城墙的缺口一波一波地涌上陆地，与中周士兵白刃相见。

战斗持续了五个白天，甄围斯在这场夺城战中失去了一只眼睛，同时斩获了四百余个金发碧眼的脑袋，但最终未能守住热云岛。马蹄港一役后，甄围斯便改成了如今这个名字，意即“贼围于斯城”。

那场战斗之后，甄围斯的原在的小组被击溃，他被编入第二组。当时的府政相白德锦批了他大大的赏赐，表彰他力战不退的功绩。甄围斯用那笔钱在热云岛的对岸、香澜城的海滩上修了一块马蹄状的石碑，向海的一面刻了“讨虏”二字，背面则刻了“殉忠”二字，底下密密麻麻地写着殁于马蹄港的将士之名。

再之后，守城失利的守城英雄开始被发现出没于风月场所。其他朝烽对他这种奇异的举动大惑不解，纷纷议论甄围斯在混战中是不是中了什么和洋人互换心智的妖法，并替海那边某个在寻欢过程中突然发现自己已无法被“唤起”的洋人可惜。

甄围斯的身影很快闪进了龙龟楼。或许他也不想被人发现？元乙没管那些，他一心只想找到那个潜伏在暗处的偃师。偃师控制童子的距离有限，对方无疑是在跟踪自己，并且就藏在自己身边。

元乙心生一计。他打算穿过卧龙桥，进入城东的大风广场。那里平坦开阔，若那人还在跟踪自己，自己必能有所察觉。

大风广场原名“仁爱广场”，因巴芝人在野猴谷一役中被西南军团的蔡忠和大败、金池可汗在此地向胡北北投降，而被胡北北借中国名君刘邦“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诗改成如今的名字。

此地也是胡北北初次见到金顾梨的地方。胡北北在立其为后后，一度将此地改名为“誓不负佳人广场”。但磁京人觉得“大风”既好听又顺口，便仍坚持旧叫法。胡北北避朝之后，也没人提起改名之事了。

元乙赶到大风广场，却发现许多人正背向自己，扎堆挤在广场**。平时在广场上边放风筝边嗷嗷怪叫的小孩不见了，支着小摊叫卖糖人和点心的贩子也不见了，偌大的一个广场静得可怕，只有广场**那群人，好像在围观什么。

元乙好奇地走过去。他踮着脚，努力让自己在这片死水般的寂静中保持无声。

离他们只有几步时，那群人突然齐刷刷地回过头来，咧着嘴、用空洞无神的眼睛地盯着元乙。

元乙被吓了一大跳，浑身汗毛登时竖了起来。他不自觉地退了几步，差点跌倒。

“你到底是谁！”他急道，“我和你究竟有何恩怨！”那群人步履蹒跚地挪动着脚步，慢慢向元乙靠近。

眼见那群怪人越靠越近，元乙只得拔出麒麟刀，准备迎战。

“如果你妄想靠这些小花招就能吓倒我，那可要让你失望了，”虽不知敌人在何处，元乙的声音依然洪亮，“朝烽者，死以为荣，有战而死，无屈而生！”

他冲上前，向离他最近的人杀去。那人身子一短，闪过他的横劈，从下方抱住他的腰，下身发力，两条腿像犁一般猛地向前拱去。

元乙从未见过有力气如此大的人类，他用右腿向后一撑，支住了像疯牛般横冲直撞的那人，左手格住那人肩膊，右手反握住麒麟刀，朝那人脖颈捅去。

那人松开手，膝盖以人类难以触及的弧度向下折去，跪在地上。元乙的奋力一击扎了个空，再抬头看时，又扑来十几个人。地上那人环抱住他的双腿，用力一扯，元乙一个踉跄，被绕后的几个人摁在了地上。

十几个人围住他，按着他四肢上的每一个关节，元乙躺在地上，完全动弹不得。

一个大汉对着他握刀的手，用力一踩，元乙吃痛不过，只能松开手指。那大汉捡起麒麟刀，架在元乙脖子上。“如何，偃师比朝烽厉害吧？”他一开口，竟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厉害，厉害。”元乙小声说道，生怕自己声音一大、喉结蠕动时被刀锋割破。

“呵，朝烽不是‘无屈而生’吗，你这算怎么回事？”

“你听错啦，是‘能屈能伸’，能屈能伸。”

那大汉把刀丢到一旁，元乙长舒一口气。“我是偃师通零，通过的通，数字零。”他打了个响指，那群怪人便像变戏法一般，“腾”地一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元乙爬起来，揉着自己酸痛的关节。“我是朝烽元乙，元帅的元，甲乙丙丁的乙。”

“元乙，我们需要你。”声音从身后传来，元乙回头一看，见一个身材瘦长的女青年向自己走来。她有一双白色的瞳孔，眼珠子的其他部分却是黑色的，和常人完全相反。

是个异极，难怪本领如此高强，元乙心中暗忖，嘴上却连珠炮似的抱怨道：“这就是你的真身？需要我做什么？当你的陪练吗？”

通零走过来，双手搭上元乙的肩膀——她的手指纤细而有力，触及之处似有千百斤重——把他扶起，说：“这是绝密情报，由我的上家、白颂天指挥使直接发出：山鬼一族的封印已被解除，我们需要你拯救中周国。”

“山鬼的封印……被解除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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