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舒服，温暖，平静。

阿黛睁开眼，有蓝色的液体包裹住自己。

是培养舱吗？

腰上的伤口钝钝的疼，他伸手摸了摸，已经恢复了大半。

面前有厚重的玻璃，玻璃后面有一个人影。是谁？看不清……

好困……

好累……

聂祉看着治疗舱里的人重新陷入沉睡，转头问舰医：

“怎么样？”

陆持看了看手上的观测记录，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

“基本上脱离危险。”

“真是令人惊叹的自愈能力，这种致命伤口三天内能恢复到这种地步。我该说，不愧是异种吗？”

聂祉目光沉沉，透明舱体里的人身上的鳞片已经开始渐渐消退，只剩下腰腹一片。身量纤细，身高应该一米七左右。愈合的地方光滑平整，看不出曾经遭受重创的痕迹。但是锁骨下方有一道细长的疤，看上去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了。

“还要多久？”

陆持看了阿黛一眼：“大概两天。”

“好。”

两天后。

阿黛睁开眼，这回不在溶液里了。上次看到的人影这次离他很近，就站在他面前。

有种很熟悉的感觉，阿黛鼻尖抽动了一下，像……D—32，但是又不太对。

阿黛犹豫了一下，轻声问：

“你也，跟我一样吗？”

聂祉心里一凛，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刀尖一样刺向阿黛。

阿黛敏感的察觉到什么，抿了抿唇，又轻声说着：

“谢谢你，谢谢你救我。”

聂祉扯了扯唇角，刚要说话，坐在床上的人又开口了，絮絮叨叨的倒豆子一样的开始说起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D—32在哪？我没见过他，他们不停问我，说我是怪物……

我听不懂他们什么意思，好疼，好疼……

我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在外面了，好多尸体，然后他们说我是怪物，朝我开枪。我只能跑，他们不停追我。

博士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聂祉敏锐的抓住他话里的关键点：

“博士？”

阿黛抬头看他：“怎么了？”

聂祉一把拽住阿黛的手臂，弯下腰，死死盯着他“你说的，是哪个博士？”

阿黛愣住了，有些害怕：“什么哪个博士，实验室里只有一个博士，只有他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怎么可能！那么庞大的实验，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除非——

聂祉观察阿黛的神色，检查他有没有说谎的可能性。但是对方只是睁着他那双无焦距的大眼愣愣看着他，里面除了疑惑和惊惧，看不出什么。

聂祉算着拿到的手稿上出现的日期，是一百一十年以前，战争已经打响了十年了，很有可能那个时候阿尔法已经是穷途末路。

那就姑且相信他。

“你叫什么？”聂祉问。

“我吗？”阿黛想了想：“教授叫我D—34。”

没有名字，聂祉自嘲。自己脑子没转过弯，区区实验品，阿尔法怎么可能会给他起名字，说到底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个研究道具而已。

“你好好休息。”聂祉站起身，顿了顿还是安抚道:

“放心，这里没人想杀你。”

然后离开房间。

阿黛看着门关起来，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关节处还有一些未隐去的鳞片。他静静看了一会，突然伸手把鳞片一片一片的拔了下来，伤口在出现的一瞬间就已经恢复。

阿黛抬起手看了看，喃喃道:

“人类，基因改造实验体。”

阿黛起身下床，眼前模糊异常，能看清的东西不多，大部分都是一片虚影。

一点一点的摸索着，自己大概身处在类似于医务室一样的地方，旁边的架子上有很多瓶瓶罐罐，阿黛随便抓了一个，凑到眼睛面前看了一下：

颠茄。

解痉的药，一百多年前就已经被淘汰的药物，没想到现在还有。

阿黛把瓶子放回原位，又拿了一瓶：

双氯芬酸钠。

止痛的。都是一百年前常见的药物。

阿黛皱了皱眉，这一百年医学都在原地踏步吗，为什么一个军队医务室会只有这些东西。

阿黛放回药瓶，继续摸索着往前走……

然后绊倒了一根金属杆。

“咣当——”“噼里啪啦——”！！！！

“wow，wow，发生什么了？”陆持听见动静冲了进来，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迟疑道：

“咳，这位先生，你没事吧？”

聂祉随后走了进来，看见医务室一片狼藉。医疗器械，药瓶散落一地，阿黛坐在中间一脸茫然。

“……”

聂祉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大步走过去揪着阿黛的后领子把他从废物里拎了起来。

一米九的人提着一米七的后脖领属实有些滑稽，陆持闷笑了几声。

阿黛也觉得有些尴尬，白皙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聂祉把阿黛放下来。

陆持强忍着笑：“看来你恢复的很好。刚好，我正要给你检查一下，跟我来？”

说着走出房间，阿黛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聂祉看他走路都快贴着陆持后背了，皱了皱眉，跟了上去。

阿黛一路紧跟在陆持身后，他看不清楚，为了避免尴尬再次发生，他只能紧紧跟着陆持。

几人来到生物机械室，一排机械舱整齐的躺在那，周围摆满了各种仪器，发出滴滴的响声，地上交织着着杂乱的缆线。

阿黛即使看不清楚也能感受到里面有多乱，根本无从下脚，不禁眼前一黑。

“艹，你这鬼地方能不能整理一下？跟个垃圾场一样。”聂祉黑着脸。

“能用不就好了，哪儿这么多要求？”陆持随手把手里的资料夹扔在桌子上，走到一台机械舱面前：

“好了，这位，额，先生，来，躺进去。”

“那是治疗舱。”聂祉忍无可忍，跨过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垃圾，来到另一个机械舱面前：

“这才是检疗舱。”

陆持低头看了看，用衣袖擦了擦已经糊满不明膏体的名牌，上面三个清晰的大字：

治疗舱

“额，”陆持嘴硬“没办法，谁让它们一模一样……”声音在聂祉面无表情的注视下越来越小：

“好吧，我明天会找人把生物机械室整理一下。”

“不用了。”聂祉蹲下/身开始调试检疗舱“返回空域后我会打好更换舰医的申请。我觉得你不太适合我的空舰。”

聂祉站起身，打开检疗舱的门，开始检查内壁：“毕竟我不想自己的死亡报告上出现‘死亡原因为舰医不专业操作’的字样。”

陆持晃了晃手狡辩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可是老同学，这么多年你看我们不是合作的很好吗……”

聂祉无视陆持的聒噪，最后一次检查检疗舱是否能正常运行，然后看向阿黛：

“过来。”

“……”

阿黛眯起眼睛，试图能看得更清楚点，如果可以他想用手把眼睛拉长一点。

短短五米的距离，充斥着各种线缆，框架，医疗器械和个别不明物体，阿黛走的极其艰难。

聂祉看着他摇摇晃晃走的异常缓慢，目光落在他眯起的眼睛上，意识到了什么。

大步走了过去，拉住了阿黛的手腕：

“跟着我。”

聂祉把阿黛带到检疗舱前，示意他躺进去，低头在操控屏上点了几下，拉上了舱门，开始检疗。

“聂祉，”陆持看着他一系列动作，突然低声说道：

‘“你把他治好，想干什么呢？”

聂祉不说话，自顾自的给检疗舱设置程序。

陆持皱了皱眉，有些头疼，接着道：

“聂祉，他是异种。你把他带回空域他能活下去的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就是被送到欧赛那里去，毕竟他有自愈能力。到时候他依旧只是个实验品，欧赛的那些实验会让他生不如死。”

“他是异种，现在的形势，异种根本不可能能在空域正常生活。”

聂祉脸上还是没有变化。

陆持忍了忍，最后觉得还是忍不住，继续说道：

“聂祉，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你之所以能活到现在，还走到现在这个位置，是因为议长的庇护！他接受你是因为他从小养育你，但是他不会接受除你以外的异种了。”

“你要知道，你的身份一旦暴露，议长就会有大麻烦。他的脸太多人见到了，根本瞒不了。你……”

“够了。”聂祉打断他：

“我会考虑清楚的，但是先把他医好。”

“聂祉！”陆持低吼：“不要有侥幸心理，你救不了他。如果你想让他好受点，不如趁没回空域就……”

剩下三个字他没说，但是两人心知肚明。

“你以前也处理过人形实验体，为什么不干脆一点？”

“他有意识，他想活下去。”聂祉看着检疗舱里阿黛沉睡的脸：

“没有人想成为异种，他没得选，我也没得选。

但是，至少我也想让他得到回应。”

陆持住嘴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聂祉不再理他，静静地看着操作屏上出现的一条条检测数据。

他只是想活着，聂祉默念。

那天他紧紧抓住了他的斗篷，那已经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濒死的人靠着最后的求生意志，对生的渴望，抓住了虚幻的浮木。

就像他以往看到的那些饿死的，病死的，被异种吃掉的……那些难逃死亡的人，每个人都渴望活下去。

以前遇到的人形实验体，绝大多数已经开始兽化，并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只会无差别的攻击身边所有的人和物，行尸走肉的活着。

他杀了他们然后自我安慰是给他们解脱，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依旧会沉浸在杀死同胞的痛苦里，他并没有表面上这么无畏。

直到看见阿黛。

跟他一样的，有意识的人形实验体。他向他求救了，然后他也回应了。

他想回应，或许从他抱起那个实验体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把这个实验体当作自己的责任了。

他想负责，不管是出于赎罪，还是因为他可能是他唯一的仅剩的同胞，或者其他什么理由。

聂祉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他想负责，回应这个实验体对活下去的执念和渴求。

“滴——”

检疗舱亮起绿灯，检疗完成，舱门自动打开。

阿黛还在迷迷糊糊的睡。

聂祉开始查看显示屏上的检疗结果，都恢复的不错，然后停在某一数值上。

果然，重度近视，1000多度。

“视力修复手术，能做吗？”聂祉问。

陆持现在正愁没台阶下，走过来看了看结果：

“豁，1000多度，现在居然还会有近视这么严重的？”

少见的人身上也有很多少见的毛病。

“可以做，但是我估计没什么效果。”陆持推了推眼镜：

“看见他锁骨下面的疤了吗？你看他腰上这么严重的伤现在一点痕迹也没有，但是锁骨下面居然会有疤。”

“估计是改造以前就留下的了，所以他的自愈力默认这条疤属于他健全身体的一部分。”陆持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他的眼睛估计也一样，自愈系统默认他高度近视才是正常的。修复手术做了以后，自愈系统会认为他的眼睛受到创伤，然后从新把他的眼睛恢复到从前的状态。这手术可能是白做，除了让他挨两刀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而且，”陆持转身从标本柜拿出一个取样袋，里面是半颗弹壳：

“你看看这个。”

在身体里炸开的弹壳边缘本应该是锋利的，这颗却诡异的扭曲翻滚着，就像，被什么腐蚀了一样。

陆持指了指弹壳：

“这是从他身体里取出来了，肩膀上。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这个样子。我推测他的身体本身排斥任何不属于他本身的物质，一但有异物侵入就会有排异反应。”

聂祉点点头，陆持挑了挑眉，接着说：

“我的意思是，异物包括但不仅限于子弹，还包括药物。这就代表着他以后受伤只能借助治疗舱这种辅助性工具，至于其他的，可能不仅对他没用，还会加重他的身体负担。”

聂祉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抬头看了一眼检疗舱，阿黛还在睡。

“怎么会睡这么久，检疗舱的休眠作用应该已经消失了。”聂祉有点担心。

陆持把阿黛的检查报告移存到电子档案里，一边说到：

“补充精力吧，自愈也需要耗费大量的体能。对了，视力修复手术还做吗？”

聂祉弯腰把阿黛从检疗舱抱出来：

“等他醒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