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参政很有文士的矜持，就算和杨浩坐得很近也没有去看他纸上所写的内容，把非礼勿视做到了极致。

“呃.....我就直接写了皇上驾崩。”杨浩挠挠头。

“.…..”韩参政脸都绿了。

官员有官员交往的规矩，类似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种，如果都像杨浩这样直来直去，怕是就算一般出身也只能县令做到死。

“是这样..….”杨浩见韩参政脸上已经露出了想要跳车的表情，赶紧解释：

“直接写出来，如果王行之看了，肯定不敢不告诉平章。而平章看了的话....”

杨浩斟酌着思路，“最坏也就是拒见，我想王平章还是有分寸的。而只要平章接见我们，那就一定有回旋余地。”

韩参政点点头，承认杨浩的话有道理。

“唉，其实见不见也没什么太大意义，”杨浩一摊手，“这事说白了还是枢密院那边才是关键，手里没兵说什么都没用，早知如此就把临城亲军全带过来了。”

大周军制，厢军营队四级，厢辖十军，军辖五营，营辖五队，每队百人。按制，王爷亲军满编两队，也就是二百人。

如果真像杨浩说的那样，带了亲军进城，若殿前司没有准备，真的可能被一次冲开，毕竟殿前司虽然名义上有一军，但日常执勤每面城墙也不过一队而已。

“郡王此言差矣，可马上得天下，不可马上治天下。”大周文官治国，韩参政多少也算得上文官代表，见郡王思路这么野自然要往回拉一下。

“父王现在就是要得天下，”杨浩无奈地看了韩参政一眼，“最好两边都被拒见，只能等到秦王入城，参加个登基就再回去临城做快乐王爷不好嘛。”

韩参政闻言一愣，转头看过去，杨浩一只手正轻轻敲着桌子，从表情到坐姿写满了心不在焉。

不贪恋皇权的王爷不是没有，但像眼前浩郡王这样一边放狠话一边说想当快乐王爷的，在韩参政读过的史书中还没见到过。

所以在韩参政的理解里，这多半是郡王年轻气盛等烦了而已。

他想了想，叹口气道：“从齐王在宣德门决定找官员求助那时起，就做不成太平王爷了。既然已经在争位，以秦王的性子，如若登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王叔是什么性子？”杨浩好奇地问。

“郡王不是因为知道秦王的性子才让齐王绕路来京的吗？”轮到韩参政好奇了。

“我都十多年没见过这个王叔了，怎么可能知道。“杨浩摇摇头，“纯粹是不想父王有什么意外。”

“那....韩参政欲言又止，“我毕竟是外臣，皇家的事情，郡王还是去问齐王比较好。”

韩参政说完端起茶喝了一口，明显不想再继续话题，但意思很明显：浩郡王你最好也尽心尽力，不然翻船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杨浩皱眉，这种交流时说一半藏一半的对话方式实在是太累了，远不如在临城时和市井里兄弟们聊天打混来得痛快。

他正准备再追问一下，回廊上脚步声响起，王韵回来了。

“韩参政，浩郡王，家父有请。”

相府由前朝公主府改建而成，温雅静谧，花石间曲径幽通，雨廊也仿佛继承了前主人婉转的心思，三步一弯五步一转。

杨浩等一行人从正堂后绕过片小花园，又穿过两个月亮门，终于到了当朝宰相的书房。

王韵推开房门，做了个手势，“二位请。”

杨浩跟在韩参政身后进了书房，眼前一暗，墨香扑面而来，他转头看向房内右厢。

窗前书案后坐着一位拿着毛笔，身着长衫的老者，须发皆白，想必就是王平章了。

只是这王平章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怎么看也不像卧病在床的样子。

“王平章。”韩参政弯腰行礼。

杨浩搞不清楚郡王见宰相应该是什么礼节，只好跟着韩参政有样学样。

“孟升你有几年没来这书房了吧？”王平章放下笔，笑呵呵地问。

“是，自从进政事堂后便再没来过。”韩参政回道。

“这位.…”王平章转头看向杨浩，“就是杨浩郡王了吧？”

“是。”杨浩低头答道。

“上次老夫与郡王见面，还是在郡王你的周岁酒宴上。”

这句话很常见，杨浩前世今生都听了不少，但不知王平章说出来是为了表示亲近还是身份上的压制。

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友善些会比较好，杨浩权衡了一下，答道：

“遗憾当时没能和王平章共饮，非不为，实不能也。”

“哈哈哈哈，这话说得好。”王平章一愣，旋即大笑起来，“虽然你身为郡王，但这性子老夫很喜欢。”

一边韩参政憋着不敢笑出声，脸都红了。

这时仆役上了茶，杨韩二人分别坐下，开始说正事。

“此事当真？”王平章拿起刚刚杨浩写的纸条，用手指摩擦一下，问道。

“是，学生当晚在场。”韩参政答道，接着把皇上驾崩的现场情况又描述了一遍。

王平章听完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原来如此，其实当晚里面有消息传出来，但只宫中有变四字，没有详细情况。”

宫墙虽高但从某个角度看其实和渔网也差不多，不说平章枢密一级的高官，就连各部侍郎在宫里多少也能有相熟的黄门，甚至找殿前司禁军传递消息的也不少见。

不同渠道无非是消息快慢和准确度的差别，但皇上驾崩算是头等大事，所以消息也封锁得比较严。

消息源头也只能通过寝宫保卫的突然加强和关键人物的消失来判断事情大小。

宫门被锁，所有人不准出宫的命令下，能传给王平章四个字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

“后来大概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孟升你那时应该还在去临城的路上。”

王平章继续道，“皇后身边的小黄门出来传话请我进宫，却不说什么原因，我考虑太不合制，就称病拒绝了。”

为防后族干政，按大周令制，二品以上官员只有在明确皇上驾崩的情况下才会领懿旨，皇后没头没脑叫平章进宫，王平章肯定不能答应。

“然后又过了两天，听说枢密院和殿前司的人进了宫，宫门也被封了，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就算是街上的百姓也能感觉出皇上是肯定凶多吉少了。”

王平章往后动了动身子，让自己坐得舒服了一点，接着说:

“老夫已经辅佐了两个皇上登基，还能保家门平安到现在，自觉气运已经用得差不多，这次，就不太想掺和了。”

王平章毕竟三朝老臣，刚刚问明王韵来人，以及见到了纸上的内容后，瞬间就想明白了韩参政和杨浩的来意。

“平章，”韩参政急道，“兹事体大，平章您为百官之首，怎么能轻易置身事外。”

“本来没想着要置身事外，”王平章摇摇头，“就前两天的事，部里官员联络去扣宫门，我也让行之去了，但行之回来告诉我说殿前司要等秦王，这件事，孟升你知道吗？”

“知道，”韩参政点点头，“我们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拦在了宫外，所以才来求平章出面。”

王平章笑了笑，“孟升，你觉得拥立秦王是谁的意思？”

“太后.…….”韩参政张口便感觉不对，因为刚刚平章的话有里个关键细节——自己离京不久后，皇后派人来传话让王平章进宫。

“难道是皇后？”韩参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身子一抖。

“那天行之带回的消息，金指挥使也进了宫，别忘了他是皇后的远亲，所以拥立秦王就算不是皇后的主意，她在其中也是个关键角色。”王平章道。

“那太后的意思呢？”

王平章没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半天没动静的杨浩，“郡王有什么想法？”

“没有太后的意思就必须假设太后没有意思。”杨浩想了想，答道。

王平章满意地点点头，“果然还是年轻人反应快。”

齐王被拦在宫门外，却没有太后的任何消息，这意味着太后要么已经被皇后控制，要么就已经与皇后站在一起了。

两种情况的区别在于，前者还能搏一下，后者外庭基本已经没了机会。

“对了，齐王呢？”王平章又问。

“父王去了于枢密那里求援。”

听到回答王平章又是呵呵一笑，转头对韩参政道：“孟之你看，虽然齐王一贯不显山不露水，但还是明白关键所在啊。”

这话的意思和之前杨浩说的差不多，齐王想要争位，手里必须有自己的力量，无论京城马军司还是步军司，只要能争取到一部，就至少有了谈判的底气。

但杨浩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老平章显然在暗讽齐王觉得自己“没用”，所以才亲自去找于枢密而只把儿子打发来了平章府。

秦王随时可能入京的压力下，齐王直接去找武力援助也说得过去，但毕竟事情办得不太讲究，杨浩也找不到给自己

爹洗地的理由，琢磨中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敢问二位大人，对皇后来说，理论上无论谁继位都不会影响她的地位，那她为什么一定要站在秦王那边呢？”

这话一出口，韩王二人对视一眼，脸色马上古怪起来。

韩参政看官靴，王平章望窗外。

“还请王平章解惑。”杨浩一看两个人都假装没听见，催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