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落秋仰面朝天，躺在床上发呆。

眼前的床帐半新不旧，不像是被人精心打理过的，床帐之上，雕花的木床也是如此，依稀可以看见镂空雕花中暗藏的灰尘和水渍。

这是一间她不算熟悉，但也并不陌生的房间。

她看着看着，忽然举起左手，凑近眼前细细地端详。

柔软，白嫩，皮肤细腻，关节上还带着微微的肉涡，手心里却已经有了不太明显的茧子，另一只手也是如此。这是一双完好无损又娇嫩的手。此刻还没有成为记忆中那焦黑丑陋的样子。

反复端详完自己的左手，她又猛地坐起来，赤脚走到镜子面前坐下，看着铜镜中那张稚气十足的幼态脸庞，与那双空洞而戒备的双眼互相凝视。

这是她小时候的样子。

铜镜里的女孩子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半酸不苦的微笑，自己明明已经长大成人，更嫁为人妇，为何在那一场可怕的遭遇后，又回到了幼时？

思绪至此，唐落秋仿佛又感到了绵绵不绝的疼痛，与濒死挣扎的绝望。她连忙晃了晃头，从凳子上站起身来。

这动静大了些，屋外马上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道：“小姐可是醒了？”

“啊，”只来得及发出一个单音，房门便被轻轻推开了。一个侍女带着几个小丫鬟进入屋中，见唐落秋站在镜前，方才发声询问的侍女行了一礼，道：“小姐怎么起来了？有没有感觉不舒服？”

“无事，”唐落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面前的几人，都是熟悉的面孔，她眨了眨眼，赤着的脚感到微微的凉意，“现在什么时候了？”

领头的大侍女云桐道：“天才刚刚亮，不如小姐再躺一会儿吧？”

“不了，做了噩梦，睡不着。”唐落秋抿了抿嘴唇。

云桐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马上低头来掩饰，“梦与现实都是相反的，小姐就放心吧。”

说完，她又摆出了一副犹豫的模样，唐落秋也不拆穿，静静地看着她表演。果然，她又接着说：“依奴婢看，小姐是心里的坎过不去，才会做噩梦，不如想开些。”

唐落秋顺着她的话叹息一声，“可我做不到啊。”

“就算您不相信俞大人，可老夫人总不会害您，”云桐说得情深意切，“您是唐家的大小姐，也是老夫人的亲孙女，老夫人肯定会为您打点好一切的。”

想起自己的那位好祖母，唐落秋几乎要冷笑出声。在她的记忆中，这位祖母从来没有给过唐落秋一个好脸色，不论是年节，还是回京小住，唐老夫人根本不拿正眼瞧她，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一般。有了这样的态度在先，她虽然是大小姐，可唐府上下都不拿她当回事，严重一些的还会专门欺负她。

“好了，我想自己静一静。”从云桐口中套出了想要的信息，唐落秋便出声让人退下了。这个唐老夫人放在她身边的婢女，前世是如何看不起自己，又是如何充当自己那好姐妹的眼目，日夜监视着这清岚院中的一切的，她记忆犹新。

直到听见房门合上的声音，唐落秋才动了动身体，松了一口气。苍天有眼，几日前，她在寰都的家中醒来，惊异地发现自己竟然重生了，经过一番刺探，此世的自己还没有出嫁，似乎是老天有意要再给她一次机会，让她改变未来那可怕的一切。

屋外，云桐关上房门后，方才恭敬的模样马上就不见了，她转过头看着身边几个丫鬟，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屋内，低声道：“你们在这里候着，我去见老夫人。”

不多时，院门口出现了一顶软轿，一个身着绫罗，气势不凡的老夫人正坐在上面，云桐从轿子后面小跑着来到屋门口，向内大声禀报道：“小姐，老夫人来了。”

不等唐落秋应声，唐老夫人身侧的嬷嬷便伸手推开了门，几人鱼贯而入，唐落秋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动作，坐在桌边。

“谁让你在屋中大呼小叫？”

“大小姐，老夫人来看你了。”见她一动不动，那嬷嬷便出言提醒。

“见过祖母。”唐落秋终于扭过身子，看也不看屋中的几人，行了一个非常潦草的礼，“劳烦您大早上过来了。”

看她这般模样，唐老夫人皱起眉头，甚是不满，“你这是在耍什么小性子？”

“孙女不敢在祖母面前放肆。”唐落秋虽然嘴上这么说，可仍旧是望着地板，明显是一副赌气的样子。

唐老夫人眼中多了一丝不耐，她向秦嬷嬷示意一下，后者走到门边，将门关上了。

“你还觉得自己不够放肆吗？”屋内刚一安静下来，唐老夫人的怒斥便响起，“身为唐家女儿，做不到为家族争光也就罢了，做出如此丢人之事，俞家愿意帮你善后，你还在这里拿腔拿调，真是不知所谓！”

不错，这说的正是俞司程。前世里，唐言在一次战斗中身受重伤，不得已从镇北关回到寰都休养身体，唐落秋与他同行，在京中小住了一段时间。

没想到在一次宴会上，她不慎掉入湖中，被新科状元俞司程救起，还正巧被众人看到，起了流言蜚语。俞司程主动表态，愿意求娶，唐老夫人对他很是满意，没想到唐落秋落水醒来后抵死不从，唐言自然是支持女儿，此事便僵持在这里。

前世的自己一直认为这是一场意外，直到死前一刻，才得知此事是有意策划的，而主谋之一正坐在自己的面前，还大放厥词，唐落秋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恨意，垂眸掩饰着。

唐老夫人在她前世的记忆中，一直是高贵威严的代表，与那些边疆的祖母们全然不同。可俞司程常年身居高位，唐落秋作为他的正妻，在见过了寰都中的众多大家夫人，甚至是宫中的娘娘后，唐老夫人就显得捉襟见肘，不自量力了。

“祖母慎言，”她掐了一把手心，强迫自己保持语气的平静，“孙女虽然不才，没能在京中尽孝，可却陪着爹爹几征沙场，为朝廷杀敌，还得了陛下的亲封，祖母所言，可是在质疑圣意？”

唐落秋年纪虽小，却武艺不凡，七八岁时便能挥刀杀敌，颇有唐老将军遗风。此事陛下也有所耳闻，便在一次嘉奖中下令，要她日后继承唐言的衣钵。纵然陛下只是玩笑，可也能见他对唐言父女所寄予的厚望，朝中都知道她日后怕是志不在后院，唯有这个老夫人目光短浅，总想着用这些毁人贞节的手段来控制她。

前世是自己愚蠢，错信了这些人的话，天真的以为亲人都和爹一样，会无条件地为自己考虑，又被寰都的繁华热闹迷了眼，跟唐言软磨硬泡，硬是留在了寰都生活，这才给了歹人可乘之机。想起最后得知父亲的死讯的那瞬，她看着唐老夫人，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戾气。

唐老夫人被她带着血腥之气的目光看得惊悸起来，忽地想起她在沙场上连砍敌军首级的传言，老夫人一向认为，那些传说都是编撰，可今天她却开始怀疑，面前这个还肉嘟嘟的小女娃，是不是真的杀过人。

“你不要曲解老身的意思！”唐老夫人又惊又怒，忍不住跳了起来，一旁的秦嬷嬷连忙去扶，主仆二人乱作一团，唐落秋也站起来，一伸手便将老夫人扶得稳稳当当，“祖母年纪大了，可要小心。”

感受到那双小手上传来的巨大力道，一触即放，唐老夫人当下便转身离开，连此行的目的都不在意了，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唐落秋觉得心中的压抑终于消了些许。

这些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