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那个一边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一边在他家疯狂打游戏的中二小孩，陈觅摇头，“周姨，我还是放心不下。”

“你从小就爱捡猫猫狗狗，每回都说放心不下，太太送走了，不也都好好的。赵秘书是个能干的，他找的寄宿学校肯定没问题。”

陈觅想了想，也是。

他一直喜欢捡东西，总觉得可怜。但他妈不喜欢，常常阻拦，他小时候还哭，后来见猫狗都活得不错，也就不太闹了。

流浪动物是这样的，有口饭，哪里都能安家。

男生渐渐读进书去，回过神来，果盘里的苹果都摆黄了。陈开元的秘书赵诚提着公文包进来，朝陈觅点点头，“少爷，都安排好了，我带过去报道，把手续过一下就成。”

陈觅放下书，朝落地窗外的叶莺招手。

她穿着水鞋，戴着于叔给的草编遮阳帽，从绣球花丛站起身。六月的绣球花有篮球大，紫色、蓝色最多，女孩举起沾满泥土的铲子甩了甩，额头带油的汗和花上新浇的水一样亮晶晶。

陈觅下意识寻摸，没找到相机包，索性一动不动看着她。

博尔赫斯的诗又浮了出来。

而他的眼睛变成了捕捉永恒光彩的摄像头。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

真奇怪，比他还小两岁的女孩，为什么总叫他反复想起昏黄的天幕和本该读了就忘的诗歌？

赵诚带着她，拎起鼓囊囊的编织袋上车。

于叔和周妈搬了好些吃的塞到她手里，就连苏打水都放了好几瓶，生怕她渴着。陈觅左右看看，觉得自己也该给她点什么，捡个漂亮橘子，但终究没交出去。

她走后，他继续看书，看完把握在手里的橘子剥开，挑掉米黄的橘络，一瓣一瓣吃起来。

“有点酸。”

他说。

周妈说夏天的橘子是要酸一点，等秋天蜜柑上市，那个甜，像蜂蜜一样。

人在少年时期总会遇到许多人，陈觅也不例外。这个世界，光怪陆离又模模糊糊，他原先惦念，渐渐的，在和朋友的嬉闹中也淡忘。七月去海边玩了一趟，回来叫两个死党撺掇着把一大群人拉到家里做客。

其中就有王苑桐。

王苑桐初中转到池城一中上学，和他同级，但不是一个班，通过球队的吴琦认识的。

她人很活泼也爱凑热闹，学小提琴，也会弹钢琴，手长且韧。

陆锦惜见了很喜欢，拉到二楼四手联弹，要给他们这群只知道玩球的臭小子做艺术熏陶。

陈觅不动声色留在客厅吃东西。

悠扬的钢琴声从二楼传来，没多久，白昊逃似的奔下楼，一把勒住陈觅脖子，好不容易用发胶定住的冲天头毛都在甩，“救命啊卧槽，你妈和王矫情弹什么D大雕……”

“是D大调。”

“哎，都差不多嘛，给本宝宝瞌睡都弹出来。要不是我机灵出来放水，现在就跟吴大头和阿顾一起受刑了！天呐！天呐！”

陈觅搡他一下，“谁叫你刚起哄，非要让她们弹。”

“是我天真，不晓得她们女人的厉害。”白昊挤到他边上，抢了一口红烧肉，舔舔唇，“走，我们出去吃串，宝宝饿了。”

“算了吧。”陈觅把碗让给他，“我妈在家，你们一个都别想跑，老老实实听完各回各家。”

白昊接过碗囫囵扒完，一抹嘴。

“我刚看到你家酒柜了。”

陈觅看他一眼，没说话。

白昊龇牙笑笑，大咧咧拨通陈开元电话，声音那叫一个亲热，“陈叔，我，昊昊呀，我跟同学过来玩，陈觅说想跟我们喝酒……”

一听儿子要跟同学在家喝酒，陈爸爸高兴坏了。

“喝，不够我叫人给你们送！”

男人豪放的声音把听筒都炸了。

陈觅抱着手，一脸高兴。

白昊挂掉电话，弯起兰花指戳他，“你个死没良心的，人家办好一切，你享受就是，还敢给我摆臭脸，哼！”

莫西干头的男生在群里发信息，没多久，几个足球队的全都找借口摸了下来。

“酒呢？”

“地下室，我们去搬。”

“客厅喝？怕不是想死……”

“陈叔答应了的。”白昊满不在乎，想了想，又说，“我看外面有个亭子，就去那，还能抽烟呢。”

几人眼睛一亮。

搬酒的搬酒，搞小菜的搞小菜，陈觅提了两袋牦牛肉干不紧不慢跟上。

七月的夜，能看到一小绺暗淡的银河。

天边晕染着城市的灯光，暧昧不清的光晕像套在城市的紧箍咒。

男生们挤到亭子坐下，喝酒聊天，打开手机app玩转盘。喝着喝着，最爱网抑云的顾明成瘫在椅子上，长吁短叹，“你家花园真好看啊，绣球花比白昊的脑袋都大，还有这这架子上爬的什么，绿油油的，有点像小时候我爷爷种的……”

白昊自己兑鸡尾酒，喝得有点晕，抬头瞧了瞧随风晃动的叶片，“是有点像，顾明成你别讲了，我想我爷了。”

白昊喝完就容易动感情。

刚说落口，就开始哭。

顾明成这个阴阳人，挑事不嫌事大，拍着他肩膀哄道：“昊宝不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当你爷爷。”

白昊揪着他扯，两人闹在一起，比划来比划去没多久又躺到一起哥俩好，翘着脚，仰望星空。

陈觅喝口起泡酒，“这是一个小妹妹栽的。”

“什么小妹妹，你到底有几个好妹妹？你倒是说话啊，陈觅！你这个该死的男人！”白昊挥舞拳头，不知道在念什么发疯文学。

他们不提，陈觅都快忘了。

这山乌龟爬得真好，果真像叶莺说的那样，栽活了，不必多管，它的藤蔓叶片自会生长。

大家喝得醉醺醺的，横七竖八发呆。

青春就是这样，发呆也是热热闹闹的。

最爱用头接球的吴琦吴大头翻出一张照片，鬼鬼祟祟递给白昊他们看。几人本来都醉了，看完悚然坐直，凶巴巴盯着陈觅。

仿佛有什么杀父夺妻的大仇。

白昊反转手机，叫陈觅看，上面赫然是冬夜里乖巧站在枯藤旁的叶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