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锦惜说好，又说：“花园长草了，你把乡下丫头叫来弄弄。”

“妈——”

“她能在云宿书院读书，难道不是沾了我们家的光？她弄的花园，看着舒服，明天老于过来，顺便把她也接来。陈觅，你不要总把别人和自己看成一样的，她会弄花，就叫她弄。”

有些人生来就在田间地头、市井小巷，有些人则不是。

陈觅挂断电话。

心想，都是爹妈生养，一具肉身，难道真有高低贵贱吗？

第二日，于叔早早打来电话。

陈觅没有办法，洗把脸骑车去云宿书院寻人。公立学校资格要得紧，云宿书院和池城一中隔着一条街，属于公参民，钱给够了，户籍成绩一概不论，从外面看也修得金碧辉煌，有点气质。

他以前也来找过人，还算熟悉，在门卫那里登记过后，放了单车，慢悠悠走到学生宿舍。

宿管说放假了，没什么人。

他报叶莺名字，正在吃盒饭的阿姨呀了一声，“她啊，就在隔壁的公共活动室，哎呀，你是他哥哥还是什么人，家里怎么也不管管？她们宿舍几个小姑娘成天欺负她，人只要不在，就把被子衣服卷了扔出来……她都把东西寄在我们值班室，回来睡觉才敢搬上楼铺好。我说好几次了，老师不管，你们家属也不管，真是造孽。”

宿管阿姨喋喋不休，掏了钥匙，领他去隔壁。

公共活动室有台电视，正在放免费的英语教学节目。

叶莺坐在桌前，跟着听写，嘴里小声复读，白嫩嫩的耳尖上有块暗红的血痂，在白光LED灯下，越发乌沉。

陈觅站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出声，“叶莺。”

叶莺反应了一下转过头来，肩膀反射性收缩，见到他后小老鼠似的身子更加拘束，就像被什么看不见的绳子绑住了。

“陈觅哥哥。”

叶莺最近终于搞懂陈觅两个字是哪两个字，咬得很清晰、郑重。

陈觅搬张椅子在她身边坐下，“今天过节，你要不要跟我去家里吃饭。”

她握着笔，不答。

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虚浮的痕，一板一眼的英文字母都成了花脸猫。

陈觅沉默片刻，又说：“家里花园长草了，我妈喜欢你收拾的，你去吃饭，正好帮忙。”

叶莺呼口气，这才活络起来，想了想，看着草稿纸小声说道：“这两日雨水多，草是长得快，波斯菊开了吗？”

陈觅好久没回家，也不知道什么叫波斯菊，就抱手坐着。

叶莺的视线终于离开草稿纸，转向他，脸上明明没笑，两个梨涡却浅浅浮出来，“陈觅哥哥你真的一点也不懂花草，波斯菊初秋就开了，很漂亮的。”

他领着叶莺出去。

宿管摆摆手，说会帮忙看好铺盖被褥，叫她好好玩。

陈觅骑车来的，没后座，两人只能推车在学校走。云宿书院有认识陈觅的，不停打招呼。他本来就很擅长应付这些人，可他们总爱偏头去看叶莺，肆无忌惮的暧昧目光把小孩盯得一直低头。

“上来吧。”

陈觅骑上车。

叶莺笔直立着，动也不动。

男生穿着深灰色T恤，脖子有点汗，鸭舌帽下，浸在阴影中的脸浮出温和的笑意，“前杠，会坐吗？”

叶莺当然会，小时候爷爷身体还硬朗，她常常坐在那里颠簸十几里土路去镇上玩耍，蛋糕店、汤粉铺子、长长的堆满各种商品的地摊集市。可这个位置，陈觅难免会用双臂圈住她。

他不是爷爷，是陈觅。

叶莺踟蹰着，终于还是慢吞吞爬上前杠。

还没做好准备，男生的双臂就从后面环住——风信子的香气融在温暖熏人的夏风中，笼罩她、浸染她，那种梦境般的香气化成藤蔓，一点点捆住疲倦的身体，再一点点从眉眼口鼻和毛孔钻入，感染血液，顺着热腾腾的一刻不曾停歇的动脉来到心脏，在里面像烟花一样，轰隆隆——轰隆隆——

叶莺扯住领口，缓缓抬头。

陈觅望着路，下颌明晰桀骜，那双藏锋的眼中没有一片光是倾向她的。

于是叶莺慢慢松开手，心中轰隆隆——轰隆隆——的响声也归于沉寂。

她最擅长的事情，大概就是控制自己的心。

人只要不伤心，无论遇到什么挫折都能站起来。

两人到公寓放好单车，于叔也到了。

陈家。

周妈在厨房不停忙活，一盘又一盘，既有池城的传统菜肴也有陆锦惜家乡的菜肴，许是照顾两个小孩，还有炸鸡和烤肉。

见他们回来，笑得嘴都合不拢。

于叔乐呵呵的，问叶莺学校好不好。

叶莺抱着周妈硬塞来的奶油爆米花，点头，“很好的，老师和同学都很好，就是我太笨，功课总跟不上。”

周妈忙说叶莺只要肯用功，迟早会跟上的。

陈觅看她一眼，拧开苏打水。

苏打水发出嗤的气音。

与此同时，二楼的钢琴声也停下。陆锦惜穿着深蓝色的晚礼服下来，美得像油画，叶莺呆呆看着，由衷赞叹，“阿姨好漂亮。”

陈觅没说话，默默喝水。

陆锦惜脸上刚刚浮起的笑容逐渐消失，她下来，也跟周妈一样询问叶莺情况，听完点点头，“云宿书院本来也不是好学校，但和乡下比起来，还是好太多，你跟不上多正常，别考倒一给我们丢脸就行了。”

叶莺点点头，说好。

她的逆来顺受叫陈觅如坐针毡。

男生瞧着她耳朵上的血痂，张口问道：“爸呢，什么时候回来？”

“刚打电话，已经在车上了，要是中秋都不回来……”陆锦惜说两句，望向落地窗外凌乱的花园。

绣球花还在开，但有几朵已经凋零。

瞧着莫名衰败。

叶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乖乖起身，“阿姨我先去整理花园。”于叔忙找出早就备好的工具拎到院子，给她戴上遮阳帽。

于是小女孩弯腰劳作的画面，成了豪宅落地窗的一景。

陈觅瞧着叶莺没来得及吃的爆米花，手臂绷紧。

“妈，你不要这样。”18岁的男生介于变声期和成人之间又低又软的嗓音，渗着淡淡苦涩，“欺负不了我，转去欺负一个没有父母的小孩，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