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开只觉身体一轻，心猛然悬了起来，但下一刻不知怎地就落到城门楼的屋脊之上了。

落脚之处，只是一条脊瓦铺成的窄梁。

方才在下面齐开还只觉得楼顶只是有点高，但真正上来了之后才发现，这里实在是高得吓人，而且脊瓦只是铺在上面，踩在上面就像踩在一根圆木上，很难控制身体，只能通过手臂摆动尽量保持平衡，若非魔法师抓着他，他早已腿软得摔下去了。

众人见齐开像个提线木偶般左摇右晃的滑稽模样，不由纷纷笑出了声。

发笑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想不到魔法师选择了齐开。

在这寿阳城内，还有几人不知道齐开的？就算不懂事伢伢学语的孩童，都经常被大人训诫：你要是再不听话，以后就会变得和齐开一样没用。

几乎人人都知道，寿阳城里最没用的人就是齐开。只是人若没用得久了，难免会沦为他人口中茶余饭后的笑柄，博人一笑的乐子。

城主正看着那少年，旁边有人道：“他叫齐开，是个武脉闭塞的废人...也算是寿阳城内人尽皆知的名人了。”

本来他说前面的话就可以了，但他偏偏要加上后面那句揄揶的话，一来是缓和一下气氛，二来，多少有点带着寿阳城内几乎所有人对齐开习惯性的调侃。

城主却不知道那么多，只是皱着眉心想：你要选就选吧，还选一个废人，莫非真是铁了心要让自己难堪？

齐开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瞩目之下，内心十分慌乱，加之恐高且站不稳，又急又羞，双腿也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

魔法师似乎看出齐开的异样，把手转移到齐开的肩头。

齐开只觉得体内忽然出现一股暖流，顷刻散至四肢百骸，通体舒泰，内心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但与此同时，他又感觉这种神奇的力量，有种莫名的熟悉与喜悦，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亲人，某一天突然于他乡重逢。

齐开缓缓闭上了眼睛，感受着这股力量的奇妙，就在这一刻，多年来无处安放的心，竟似隐隐找到了一丝归属感。

魔法师道：“城主大人，我选之人，于武道算是无益，也避免了另有心思的嫌疑，三日之后，他就在下方的平台上与你选的那人公平比试，若是我输了，自当信守承诺，若是我侥幸赢了，还希望城主成全。”

先前倨傲的魔法师，此刻竟称呼城主为大人，如此放低姿态，也算是给足了城主面子，让他好有个台阶下。

只是城主很费解，他选一个毫无魔法基础的孩子传授魔法，就算他本事再大，短短三日，难道就能令他脱胎换骨了？虽然法道和武道修炼方式稍有不同，但无论是哪一途，都需要经年累月的持之以恒，才有效果。

想到此，城主轻轻出了一口气，道：“既然你选的是没有基础的孩子，为了公平起见，三日之后，和他比试的是一名一段武夫。”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有个条件，在这三日之内，你和他必须要在我城主府内，你有任何合理的要求，条件允许范围之内，我会尽量满足你。”

魔法师闻言，脸上露出轻蔑之色，摇了摇头，道：“我不能答应。”

城主脸色一变，正欲质问，魔法师却道：“城主是对自己太自信，还是真以为我魔法一途当真一无是处？”

城主微微惊讶，道：“倒也不是我小瞧魔法，只因我知道魔法修炼的是神识，要比修炼体魄困难得多，再者，对一个毫无魔法基础的孩子而言，我不认为三天的时间能够给他带来多大的变化。”

魔法师笑了，道：“既然你知道这其中的缘由，我就更不能答应了。”

城主盯着魔法师，看了很久，才道：“你可知道武夫之下就是体术，若是你想......”

城主还未说完，魔法师就打断了他，道：“显然，城主大人是误会我的意思了，如果对手太弱，又如何能显出我魔法一途的玄妙？”

城主怔了怔，他实在没想到魔法师会如此回答，不由眯起眼睛，轻蔑地笑道：“你的意思是，他的对手要是武师？”

魔法师道：“不错。”

城主目光闪烁，看着魔法师，但对方回答得居然很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沉声道：“虽然武师只比武夫高了一级别，但你可知道两者的实力悬殊究竟有多大？”

魔法师道："自然是知道的。"

城主再道："你要知道，如果你输了，你就要任凭我处置？"

魔法师悠然道："生死事小，在下倒也未放在心上，若是能死在城主手上，也算是在下的荣幸。"

人群再次哗然。

一个无任何基础的孩子，只靠短短三天的时间学习魔法，打败武师？先不说武师的实力有多强大，单单从学习魔法角度而言，仅仅三天就能用出魔法？若是魔法如此易学，怎么会败给武道，被驱逐到荒蛮之地？

谁都想不通，这看起来正常的魔法师为何偏偏主动提出这种极不合理的要求。

这个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他难道不知道生命诚可贵的道理么？还是魔法师都是这般不要命的疯子？

这是齐开第一次到城主府，若非因为此次奇特的经历，只怕他一辈子也无法住进城主府。

只是市井之地待得久了，第一次到这里显得手足无措。

房间很大，算不上奢华，但很古朴大气。

屋子中央放着一张方桌，魔法师就坐在齐开对面，慢慢地呷着刚泡好的清茶。

齐开坐如针毡，虽然面前的茶盅里飘散出缕缕清香，但他却不敢喝，一双手放在哪里都显得多余。

他虽然有很多问题，却惶恐不安，更不知如何开口。

两人沉默着，许久，魔法师叮地一声合上茶盅，才缓缓地开了口：“不必如此拘谨，你的情况我大致知道。”

齐开低着头，讷讷地答道：“哦。”

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突然表示知道你的情况，常人的反应应该是惊疑：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为何会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但齐开的反应显然不在他的预想之中。

魔法师笑着摇了摇头，心中忍不住叹道：只有从未见过世面，从未接触过陌生人的人，心智才会单纯，或者......愚钝？想不到家境对孩子的影响如此之大，这些年，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沉吟着道：“我知道你不甘于现状，想要出人头地，获得别人的认可。”

齐开嘴角动了动，眼中有光芒闪烁，但随即就暗了下去。这些事情，他已想过不知多少遍，但每次生活都回应了他更冰冷的现实。

魔法师观察着齐开的反应，接着又道：“我还知道你的身世。”

齐开终于有了反应，忽然抬起头，道：“你知道？”

魔法师道：“你的身世有点复杂，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比这里的任何人都适合修炼魔法。”

齐开低下了头，黯然道：“我以前听长辈说过，我的母亲是位魔法师。”

魔法师道：“既然听过，那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来自于魔法界的一个大家族？”

齐开很惊讶，再次抬起头，道：“大家族？”

魔法师点了点头，道：“而且还是一个很大的家族。”他顿了顿，观察着齐开的反应，接着道：“但凡是有实力的家族，通常都会为了保证自己族系的纯正血脉，而选择一些非常规的保护方式。”

齐开道：“什么是非常规的方式？”

魔法师道：“血脉传承。”

齐开道：“血脉传承？”

魔法师道：“不错，魔法界的大家族，为了保证血脉的纯正，都私下里达成共识，魔法师不得与武道中人通婚。”他停了一下，目中流露出钦佩神情，道：“你母亲身为魔法师，却和你父亲，一名武者相爱了，原本发生了这种事，家族中都会有人干涉，但你母亲是个很勇敢的人，不顾家族中的强烈反对，与你父亲私奔了，但那时武法的关系水火不容，武道这边也容不下魔法师，所以......”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带着无限惆怅，道：“所以，你也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丢下你。”

齐开沉默着，眼中泪光闪动，过了很久，才涩声问道：“我母亲......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魔法师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听说后来......发生了一些变故，你母亲被家族囚禁起来了，你若是真想见她，就要赶快变强，只有等你强大到一定程度，才能和她团聚。”

齐开道：“强大到一定程度？像您这样？”

魔法自嘲的一笑，道：“像我这种水平，在魔法界里只能算很普通，如果只是这样，你只怕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要等你强大到让你母亲的家族认可才行。”

一颗火热的心骤然沉了下去，齐开失落地道：“一辈子也见不到她？”

魔法师柔声宽慰道：“你也不用灰心，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你而来，也自然有办法让你们母子团聚。”

齐开道：“为了我？”

魔法师点点头，郑重地道：“因为你就是家族血脉传承体之一，但你以后千万不可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

齐开点了点头。

魔法师早在说这些话之前，悄悄释放了一个魔法屏障，说完又迅速撤掉。

他接着道：“如果你刻苦修炼，也许只要三十年就可以了。”

齐开闻言一怔，沉到谷底的心更冷了，喃喃地道：“三十年吗？三十年后，母亲也已......”

他又不甘心地问道：“有没有更快的方法？”

魔法师盯着齐开，郑重地道：“无论何时何地，你千万要记住，修炼一途讲的是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你要懂得。”

齐开点点头，道：“只是按照我目前的状况，三十年太久了，就算我能等得了，但母亲是否能......”

魔法师目光灼灼地盯着齐开，道：“世间修炼的法门千千万万，魔法和武技只能算是两个最被世人广泛所知的方法，你若是想快点，只能修炼一种奇特的方法，但这种功法修炼途中凶险异常，一不小心就会丧命，而我，修炼的就是这种道法。”

齐开内心在挣扎，但也仅仅只是一瞬间，随即就坚定地道：“如果不是您，我现在还只是一个废人，与其这样过完一生，还不如赌一次。”

魔法师笑了，道：“好，此法虽然凶险，却也并非无规避之法，只要不太过冒险，时刻保持谨慎便可。”

齐开目中浮现坚定之色，道：“只要能早日达到那种境界，任何凶险我都不怕。”

魔法师点点头，正色道：“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说出我的名字，但从现在开始，你可以称呼我为‘宏叔’。”

齐开失望地道：“宏叔？他还故意加重了叔字的语气。”

魔法师听出了齐开话中的意思，道：“并非我不愿收你作徒弟，而是我还不够资格，等你以后到了魔法界，才能见到你真正的师父。”

齐开心思被看穿，听宏叔这么一解释，立刻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宏叔道：“我修炼的这门功法叫空。”

齐开愣了一下，心中忍不住嘀咕道：“还有功法叫这个名字？”

宏叔解释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是佛教术语，即人的色声香味触法等感观上带来的一切体验，与之相关的是人的心境，大致又可分为三层，第一层色境，只能够被动地接受感观体验，一切认知只局限于事物的表面；第二层是空境，到了这一层，便能够控制自己的各种感观，受想神识也能透过事物的表面直达本质。”

齐开道：“那第三层呢？”

宏叔答道：“第三层是虚境，只是你现在还不用知道太多，知道得太多，于修炼而言并非好事。反倒是你，只有三天时间，你有把握战胜一名武师么？”

武师，对齐开来说是多么高高在上的人物，他一直觉得，武师的实力是他这一辈子也到达不了的高度。

他忽然想起了第一次遇见武师的情形。

那还是他小时候，一天，和几个玩伴在村口玩耍时，被他们的父亲叫走，说是带他们进山猎兽。几个玩伴和齐开告别之时，常青却拉着齐开的手不松，央求他父亲带着齐开一起。常青的父亲平时非常宠爱常青，几乎有求必应，但那一次，常青的父亲却罕见地没有表态，而且脸上还露出了一种很难看的表情。只是那时齐开还小，读不懂那种表情的含义，现在想想，常青父亲的表情，是一种三分不满，三分为难，剩下的还有不屑。好在常青一再坚持，最后他父亲实在没办法，才带上了齐开。每每想到此，齐开就怀念起常青，只是多年未联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也正是那一次，进山以后，好巧不巧地遇到了棘狼。

那是一种很凶残的野兽，齿爪异常锋利，身法灵活诡异，十分难对付。所以村里的人一旦遇上，能跑就尽量跑，谁都不愿意冒险。

可那次几个大人带着几个孩子，大人们脱身尚且不容易，何况大人只要一跑，几个毫无抵抗力的孩子必然会丧命狼口，不得不拼死抵抗。

那是一头饿了很久的棘狼，一见着孩子，两只狼眼中幽幽地冒着绿光，所以进攻也异常凶悍。

五位二段的武夫，在那头棘狼的进攻下节节败退，好几次棘狼差点突破他们的合力封锁，险象环生。眼看五位父亲伤痕累累，被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几乎就要丧命之时，突然从山上冲下一位中年人。只见那人身体金光大放，只出了两拳，凶悍的棘狼就远远地飞了出去，再也没有爬起来。

那个闪着金光的身影，从此就深深印在了齐开小小的心中。

五位武夫合力而不敌的棘狼，仅仅眨眼之间，就丧命武师之手。

虽然武师仅仅比武夫高一个级别，但实力却是天壤之别。

收回思绪，齐开依旧没有丝毫信心，嗫嚅着道：“我......我恐怕......”

宏叔却傲然道：“空之一道，正因为凶险异常，所以它的威力也相对大得多，比如我，就算面对比我高两个级别的对手，依旧有一战之力。你只要按照我的方法，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那时，就是你齐开扬名立万的时候！”

扬名立万......

齐开一想到那种场面，忍不住热血上涌，于是重重地点头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