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婆无论如何也不接受儿子走上绝路的事实。

“秀玲，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有没有说要去那里的话？”

秀玲瘫软在椅子上，机械地摇着头。

婆婆忽然机警地站了起来，慌乱地奔向堂屋，急不可耐地打开三抽桌的抽屉，手忙脚乱地乱翻起来。

“没了，药没有了，肯定是被他带走了。还知道要吃药的人怎会爬悬崖。”

“秀玲，家里的钱呢，快点去看看，钱还在不在？”

秀玲听闻，瘫软着进了卧室，颤抖着打开了柜子上那把小小的锁，发现自己存的钱还好好地躺着，但公公这个月给的大部分不见了。

婆婆很快得出了结论，这个从小就常常威胁他们寻死路、离家出走的儿子必然又是故技重施了。

按照婆婆的分析，几个人心头又升起了几分希望。

“不出三天，他必定会回来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最多不超过三天。”

可是三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丈夫并没有回来。公婆每天开始激烈的争吵。秀玲听到一些，无非就是相互抱怨。

当爹的说当妈的没教育好儿子，搞出些不伦恋来，当妈抱怨老子管儿子太严，还把自己的疾病传染给儿子，让他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最后，必然是婆婆哭，公公喝酒。他们说这些都背着秀玲，担心儿媳妇会离开，如果儿子当真去了自己的天堂，那么儿子的遗腹子就是家中唯一的根了。

秀玲觉得婆婆忍着巨大的悲痛和焦躁照顾着虚弱的自己，强颜欢笑地劝慰着儿媳妇儿子还会回来，秀玲看得出，婆婆的信念早就崩塌了，这个儿子，两人唯一的孩子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面对婆婆的良苦用心或是伪装，秀玲苦笑几声。自己不在这个家里待下去能到哪儿去。

父母一心将自己打发走就急不可耐地到城里去跟哥哥享福去了。

“秀玲啊，你看爹妈给你找了个好人家了，人家爹是老师，他也上初中，他爹说他还当过代课老师，以后你过得不会差额。我们的任务完成了，算是对得起你了 。我们也老了，这庄稼是种不动了，往后就到你哥哥那里去了，你呀，去了人家家里就好好听公婆的话，不要给人捏着把柄，不要给人说闲话。好好过日子啊。”

秀玲应允着，从小到大，对于父母的安排自己从未说过半个不字。到了上学的年纪，父亲勉勉强强地将她送去了学校，可是才读了半个学期，汉语拼音还没有学清楚，爹爹就说家里没有人放牛做饭，于是她就这么辍学回家了。

事实是，父亲为着读中学的哥哥的费用，不得不四处去打零工赚钱，她得全力做母亲的得力帮手，打整好这个家。

她喜欢书本，每天放牛都带上学校发的课本，翻来覆去地看，书本沾上了泥土、草浆，仅有的知识刻在脑海中，激发着无穷的欲望，却是再没有给她学的东西。她去求高年级的堂哥借课本给她看，可是没认识几个字的她，只能看看图画了，问堂哥多了些，堂哥就不耐烦了。这学习的欲望就这般被放下了。

“你上头的哥哥、姐姐都去了，就只给我剩了你们两个，你要知足，自己多幸运，村头那家，女娃儿都送人了呢。”

母亲常用这些告诫她，她本不该来到这世间，这位置应该让给那些早夭的哥哥的，还有父母没让她死亡或是送人了就是莫大的恩惠，再要求其他的就是贪得无厌了。

秀玲深以为然，听从父母的一切安排。到年纪了，父母通知她有人上门说亲了，我们觉得那户人家不行，地少靠着路边，今后发展不起来的；这家的孩子长得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正道人，这种人绝对不能嫁。

父母总是将自己得出的结论告诉她，她笑着听，不多说一句。有些甚至自己一眼都没有见过。

直到苏远航，也就是她现在下落不明的丈夫来到家里，父母才眉开眼笑地觉得遇到了良人。父亲很高兴地将她带到客厅见了那个男子。

秀玲害羞地喊了丈夫的父亲，公公夸她长得水灵大方，她大胆地看了坐在一旁的男子。他衣着整齐，可以说相貌堂堂，她自然是欢喜的，可是这个人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公公说他害羞，有些内向，不善言辞，父母认可了。秀玲后来想，不想说话，笑一笑总该是能做到的吧。

听闻对方的家庭，秀玲看了看自家破败的、年久失修的房子，觉得那样的人家为何会喜欢她这样一个不识字的女娃儿，而且两家还相隔那么远。

苏远航和父亲走后，秀玲听父母的自我解释是，自家姑娘长得不差，而且自家还有个在城里发展的哥哥，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人家是闻着味儿来的，自家绝对是门当户对。

秀玲出嫁那天，家里就摆了三桌酒，父母还说路途遥远，回门也免了吧。所以，从出嫁到现在她从未回过娘家，或是说从嫁出去的那一刻起娘家就不存在了。

后来秀玲所见识到的一切，父母自然是一无所知的。他们或许在哥嫂家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了吧。至于这个女儿，无论如何，都得按着自己设想的发展。

面对丈夫的种种冷酷无情，她也未曾责怪父母半分，只是觉得日子落到自家手里，就一定要给她过下去。所以，公婆说分家就分家，丈夫冷淡她，她也从未多加辩解，只觉得这日子要过下去。

可是如今，她想到了可怕的未来，想到了肚子里的孩子，她开始恐惧生活了。开始茶不思饭不想。

肚子里的孩子或许是察觉到了母亲的这份惶恐和焦躁，过早地想要来到人世间。在寒冷的夜晚，他发动了，疼得秀玲冷汗直冒。原本公婆是打算临产期近的时候送到卫生院去生产的，如今，一切都失控了。

公婆有些慌乱，最终婆婆镇定下来，使唤老头去找村子里的赤脚医生和接生婆。公公拖着一双拖鞋就摇晃着一团肉跑出去了。

“哎，跟你说了不要操心，不要操心，他会回来的。你看，要是这孩子生下来不好了可怎么办，这月份还没到呢。”

秀玲痛不欲生的时刻，婆婆抱怨她没有保重胎儿的话语不时地传到脑海中来。此刻，她哪还有力气去伤心和反击，早就被疼痛给压倒了。生产的疼痛是她绝对没想到过的，嫁人、圆房、生产，一切都是那般可怕。

折腾了五六个小时，直到一股热流滑出肚子，她方才觉得这地狱之旅终于结束了。

“哎呀，是个带把的，是个小孙孙呢。”

接生婆一脸喜悦地恭贺到，很快儿子发出了嘹亮的哭声。

“这月份是小了些，但这该有的都有了呢，指甲、头发都有了呢。没啥大问题的。”

秀玲隐隐约约地听着这一切，心头未曾欢喜几分，甚至没有看婴孩一眼，只觉得这恐怖的疼痛恶魔终于放过她了。

她听到了公婆这么些天来，久违的笑声。

秀玲转过脸去，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多半是为自己的劫后余生。

婆婆尽心尽力地给她做好吃的，可是她依旧吃不下。或许是营养不够，儿子吃不到足够的母乳，总是哭个不停，婆婆由伤感命运不公到怪罪起她来，逼她吃各种汤汤水水，目的是要把小孙孙喂好。

“看在这小生命的份上，你倒是好好吃饭啊，你不吃饱了，他怎么吃得饱。算我求你了。”

婆婆端了一大碗鸡汤说着。

秀玲知道并未有人真正地关心她，她也不再求那些吃食里边到底盛放了些什么情谊，只管往肚子里吞咽。相较于婆婆的絮絮叨叨，她觉得自己吃下这些不想吃的食物更顺心些。可是总是吃着吃着，泪珠就滚落到汤汤水水里了。

婴儿的哭声总是提醒着她，她所面临的不太容易的生活。

她从未认真地看过一眼儿子，只有孩儿哭的时候，婆婆才抱来给她。儿子总是一副哭脸相，她甚而觉得有些厌恶。

孙子的到来冲淡了些家里的伤悲，可在这些时刻，秀玲觉得，总是这位丈夫一无是处，她也想找个能说话的人，纵使那个人就如石头般的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