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监牢号称有进无出，即便是锦衣卫里那些不要命的神经病也不愿踏入这里，靠得可不是我们这些人。”

“所以，也不要怪茂叔不愿意帮你。”

“实在是有心无力...”

陆子鸣脸上并没有多少失望之色，谢茂会拒绝，其实他内心多少是能想到的，会有那么一问，只不过更多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万一有惊喜呢？

毕竟万一这事，谁也说不太准

“有些时候我都快分不清，我们这些人到底算是看守的狱卒，还是只是一群帮忙拿人的工具而已。”

谢茂还在继续说着，语气中有些萧瑟，似乎连头顶那盏精致的漆布冠都一同耷拉了下来。

“您的意思是，这甲字号监中还有其他人看守？”

“不是还有其他人看守，确切地说，他才是这座监狱中真正的看守。”

“而我，乃至你近几日看到的其他人，都不过是寄生在他之下的一件工具而已。”

“这...这是什么意思。”陆子鸣有些不解，在应天府快二十年的经历让他对于这座甲字号监的认知并不算少，只不过此刻谢茂口中的话，却还是他第一次听说。

整个南直隶中，就算是刚上学堂的孩子大多都知道，应天府甲字号监中那些喜欢身穿黑衣，腰跨短刃的冷面罗刹，是最难纠，最不讲情面，也最不可招惹的存在。

在不少贪图省事的父母口中，他们的名字甚至可止小儿啼哭。

而眼前的谢茂，不仅倚靠着背后号称有进无出的甲字号监牢，一身诡谲的功法横行南直隶多年，虽然有不少人总会在暗地骂上一句谢阎王，但真见了面，又有几个人真的能不卑不亢。

“不明白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并非是我不愿意放你出去，而是即便是我，在这座监狱中也没那个能力将你真正放出去。”

“当年你爹写信让我照顾好你们，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整个陆家就只剩你一人，我心中有愧，一直不愿意主动见你，可没想到时隔多年，再一次见到你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茂叔！”谢茂话还没说完，只见陆子鸣连忙打断了他：“这么多年，您对我的照顾我一直铭记于心，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我感谢您，就算有愧，也应该是我这些年来一直得您照顾而有愧。”

……

……

两人掰扯了许久，也没有为谁心中真的有愧下一个定论，干脆也就不扯了。

也许是十多年如一日枯燥的甲字号监生涯，谢茂待了没多久就出去了，叫了个和陆子鸣看起来年龄差不多的伙计陪着他逛着。

……

潮湿且常年不流通的空气混杂着油腻和汗腺，形成一股难以分说的腐臭，像极了暴晒在烈日中的瘪鱼。

自认为见惯了各类独特癖好的叶开依旧没明白除了腐臭与石壁别无他物的牢房到底有什么好逛的。

即便是心中不解，但他还是赖着性子，侧身跟着陆子鸣身旁，不远不近，如果对方有什么问题，就跟着答一句，如果没有，那更加省事了。

两人神色如常，就这么静静走着，即便现在陆子鸣只是一个囚犯，长刀横跨腰间，黑色背影显得有些瘦弱，但一旁的叶开却没有丝毫轻视的意思。

“小哥，敢问这里的人都是犯了些什么事？”陆子鸣摸着不知是何时堆砌起来的石壁，上面的纹路已经模糊，倒显得更加光滑了。

“陆大人，我姓叶，单名一个开，您可以叫我小叶，大家都这么叫。”

姓叶的小哥长得有些粗犷，大脸大眼大嘴大胸大手大脚，似乎从上到下都比寻常人大上一号，只不过说起话来倒有些温和，颇有一些违和。

见闷了一路的陆子鸣发问，叶开连忙说道：“这地下一二层的人基本都是因贪钱进来的官儿，要么是被他们的后台拉出来顶罪，要么就是连后台一起倒了，除了有些钱财，倒也没什么特别的。”

听他这么说，陆子鸣顿时有些失了兴趣，就这地方，自己短时间内又不需要考虑吃喝问题，钱财对他来说就算拿去垫床都嫌硌得慌，除非真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多攒点身家让下半生吃好点。

但如果一直出不去，真赖活着又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算了。

想到此处，陆子鸣摇着头便准备继续往下走，据坊间传言，这下面关的人，随便提出来一个无一不是名震一方的大佬。

很显然，相比起上两层，下面这些人更令陆子鸣觉得有些意思。

“陆大人，您要去下面？”

见陆子鸣头也不回就要接着往下走，叶开连忙叫住了他。

“怎么？下面我不能去吗？”

“倒不是不能去，只是下面要凶险很多，平日里我们下去巡查都要叫上好几个兄弟一起，就我们两个下去...”

叶开面色有些为难，五官扭的像团麻花，随即又释然，展颜笑道：“是我想多了，有陆大人在，何必怕他们。”

见陆子鸣疑惑，叶开只是笑笑，要知道，身前这人，可是他从业多年以来第一个在甲字号监面前还敢拒捕的人，关键是他还差点就成功了，十来个一同去拿人的弟兄躺了一地，这还是对方没有下死手，要不是谢茂心血来潮后面跟了过来，指不定他现在已经逃到哪里去了。

......

二层和三层之间的通道有些特殊，不同于第一层沿着石台直接走下来，一个可以同时容纳十来人的巨大铁板成了唯一可以下去的工具。

近手臂粗的锁链从铁板延伸至地表，从下往上望去，逼仄的壁道愈发狭窄，视线尽头，便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巨大齿轮转动的咯吱声响。

两人站在铁板之上，略微有些摇晃，不见叶开有什么动作，铁板突然一顿，便缓缓向下滑落。

“这样就可以下去了吗？会不会有些太简单了。”随着缓慢的下沉感不断袭来，陆子鸣有些不解地问道。

“陆大人是担心下面的人会逃出去？”

“差不多吧，就这一处平台，也没多少防护措施，如果他们设法出了监舍，脚下这块铁板怕是拦不住他们吧。”

“监舍？”叶开语气不解，随即笑道：“这下面可没有监舍，而且，他们也逃不出去。”

“地下三四两层大多关押的可都是一些好手，一般的监舍可关不住他们，上面的人也担心长期关着他们难免会出现暴乱，干脆放任他们不管，只要不出太大的乱子，怎么都好说。”

“至于逃出去，就连谢大人最多也只能带您出去三天，更别提他们了。”

“说破了天，他们也不过能逃到第二层，反正那里都是一些人人喊打的官儿，他们想杀就杀，只当日后弟兄们少点银钱的来源罢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般，不断下滑的铁板一顿，陆子鸣脚下传来实地的触感，随之而来的是身前十来米长的暗道，中途稀稀拉拉插着几株火把，也没见起到多少照明的效果。

两人进了通道，身后又是一阵令人牙酸的铁链摩擦声，只见那张铁板又缓缓向上滑去。

见一旁的叶开神色如常，陆子鸣也安下心来，跟着他向前方踱步而去。

……

空旷...

粗看之下似乎望不到边际...

陆子鸣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在不知道多少米深的地下有这种感觉。

一种荒诞且又无比震撼之感袭上陆子鸣心头。

狭窄的通道尽头，是一个约莫着数十米高的庞大洞腔，石壁两侧胡乱插上的火把还未燃烧殆尽，不断跳动的火光更像是夜空中的繁星。

其中空气虽然混浊，但四周火光依然常亮，偶尔还有阵阵风声引起的呜咽，显然是出了来时的路，还有其他穴窍，才能供空气正常流转。

洞腔四周有不少被开凿大小洞穴，在黑暗中看起来竟如此不显眼，如果不是其中偶尔有火光透出，陆子鸣一时间竟不能察觉。

“这里就是第三层，据说是好几百年前有位没事喜欢往地下钻的大官儿发现了这里，本来是想献给当时的皇帝做陵寝用的，后来皇帝觉得这里风水不好，便下令修成了监狱。”

“而那个大官儿可就惨了，不仅没得到赏赐，还被人说是咒皇帝早死，结果他就成了这座狱中第一个犯人。”

叶开嘴上说个没完，像是觉得没什么好招待陆子鸣的，只好多讲上一些风土人情。

“这么一个洞腔，能住多少人啊？”见他说得兴起，陆子鸣也来了兴致，跟着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些开凿出来的洞穴从来没住满过，就算住满了，再凿一个就是。”

“咱们这儿，别的不说，吃住全包！”

“这还是第三层，陆大人要是感兴趣，还可以再下一层，第四层的洞腔更大呢。”

与陆子鸣想象中有所不同，本以为会比较随意热闹的第三层，在现在看起来显得有些冷清，这多少让他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趣。

只不过转念一想倒也正常，如果要被关上一辈子也没多少心思热闹。

随即他好似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我在外听说，这甲字号监中最后两层关的都是一些山间精怪，要不下去看看？”

“这可不行。”直截了当拒绝的叶开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这下面确实关有从附近山林出来的精怪，我们平日都尽量不下去，一不小心他们说不定就跟着逃了出去。”

“只不过陆大人要是感兴趣，有机会可以和谢大人说上一句，下次遇上鬼怪袭人的案子倒是可以跟着我们一同出去看看。”

“反正三天内回来就行。”

“哦？你们还管鬼怪的案子？”陆子鸣眉头一挑，颇有些惊讶，这倒是他以来从来没听说过的。

见他疑惑，叶开只是微笑，可神色间多少有些自得：“原本辟妖镇邪、驱鬼护民的差事不应该我们去办，可我们一直以来负责关押精怪，多少也算一直在和诡事打交道，就被叫着帮着打打下手，守备大人见我们做得不错，就干脆让甲字号监把解决应天府附近的诡事一并给兼了。”

“陆大人可知道前年青山县闹过一桩诡事？”

见陆子鸣摇头，叶开连连说道：“可惜，可惜。”

可那幅神情，分明是再说：你不知道就好，不知道就听我和你吹。

“事情是这样的，那年有个破落户进了青山县里一间废弃老屋躲避债主，哪知道进去后碰上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头发现他后便往一张老旧大床下钻去。”

“破落户以为这屋子空置多年，是乞丐来鸠占鹊擦，他想着抓出老乞丐赶走他，结果您猜他掀开床后看见了什么？”

陆子鸣憋着笑，故作惊疑道：“莫不是床下空无一人，只有个木头盒子，盒子里还装着银子，刚好够那破落户还债吧？”

叶开神色一顿，还未消退的兴奋劲儿憋得他满脸通红：“您这不是知道嘛。”

陆子鸣这才笑道：“也是才想起来，当时那案子可闹上了好一阵，最后是你们给办了？要不展开细说！”

听他这么说，叶开顿时又快乐起来，只要能装比，男人的快乐往往就这么简单。

他继续说道：“那破落户没见到人只看到一箱银子就害怕了，他逃出宅子想回家，可逃到一半，又怕遇上债主，便壮着胆子带走了那箱银子。”

“可就当他抱着一箱银子找上债主的时候，箱子一开，您猜怎么着？”

“里面没有银子，只有颗人头。”

叶开的大脸再次翻红，憋了半天也没想好说什么，便扭头看向别处，话也不说。

陆子鸣有些哭笑不得，连忙说道：“这不又刚想起来一点嘛，你说你说，我真想不起来其他的了。”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叶开心中默念，嘴上草草应付：“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两人当场吓尿，回过神的债主扭着破落户去见官，后来官府的人根据破落户的话，带人去找宅子，结果山里泛起迷雾，全都困在了里面，最后我们把人救出来，找到那间老屋挖地一看，地里埋了个衣衫褴褛的死人，但是却没了头颅。”

见他说到这里不说了，陆子鸣催促道：“继续，后面的事我真的没听说过。”

“没...没有了呀，没有继续了。”

见陆子鸣露出不解之色，叶开这才继续说道：“这后来成了一个悬案，当时发现的时候太晚了，无头尸体是被谁所杀，其中有什么隐情，都没能查出来。”

叶开的讲述戛然而止，陆子鸣觉得有些失落，当时由于大队官兵被困在迷雾中，这件案子引起了很多人关注。

就连刚进了守备府的陆子鸣也听说过，还四处打听了好一阵，结果这当事人的讲述和自己打听出来的消息也没差多少。

……

陆子鸣望着黑乎乎的洞腔，如果不是对方拦着，他还真想下到最底层见见世面。

无头悬案，精怪厉鬼...

倒正好可以跟着见识一下...

只是不知道手中的长刀，砍起鬼怪来是否还是那么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