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东门大街上起了好大一场火，烧了大半夜，整整五间铺子，最后还是烧得没地方烧了才被人扑灭。”谢茂一边掺着茶水，一边随口说道。

“哦？”陆子鸣神色讶然：“那刘知事岂不是又得哭上好一阵？”

“呵，刘瘸子。”谢茂语气有些不屑：“这一次他倒是不用演了，这火烧了大半夜，据逃出来的店小二说，好像就死了个外乡人。”

“那真是奇了怪了，一场大火，就死了一个外乡人，难不住这火还认人？专逮着外乡人开烧？”

“也不算奇怪，火势发现得早，所有人提前都撤出去了，只不过客栈的小二在发现火势前刚被那外乡人骂了几句，心中有火气，故意没去喊他。”谢茂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口中啧啧两声：“这不过那外乡人死的也是真惨，骨头都快烧成渣了。”

“不说这个了，早上听叶开说，你对下两层的精怪比较感兴趣？”

陆子鸣也不掩饰，点着头说道：“是有一些，主要现在闲着也是闲着，总想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

谢茂缓缓点着头：“这倒也是，一直让你就这样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只不过下面两层是别想着进去了，那都是一些难对付的狠角色。”

“这样，我待会儿去看看有没有时间比较合适的诡案，带你出去见识一下。”

“这样会不会比较麻烦？”

谢茂笑道：“这有什么麻烦的，反正平时干的差不多也是这些活。”

......

......

日升日落，又到晚上。

日复一日，已是月底。

算算时间，陆子鸣已在这甲字号监中待了一个多月了，还好每日谢茂或者叶开都会在闲暇之余陪他聊上一会儿外面的新鲜事，又或者带上几本杂书给他瞧瞧，倒也不至于会觉得无聊。

而这段时间，陆子鸣也没有闲着，自触及天人交感门槛到隐隐有了些许内天地的风景，他仅是用了两年时间，其修炼之神速，就连谢茂这个老江湖听了都直呼内行。

而这一个月多，陆子鸣已经彻底将自身境界稳定在了内天地，经脉中奔涌的内息犹如江河，一呼一吸自有韵味，运功时不断鼓动的胸腔好似藏了一颗闷雷，唯一遗憾的是，初尝内天地滋味的他无处验证，如果不是怕闹出乱子，都想朝着狱中石壁来上一拳。

时间又转过一天，十月初二。

老黄历上说这一天宜嫁娶、求嗣、祈福、斋戒，忌开荒、嫁娶、探视、安葬。

叶开独自琢磨了一阵，便拿起笔将老黄历上探视二字给抹掉了。

陆子鸣有些不解，好奇问道：“你这是在干嘛？”

“我寻思着今天出城去驻马岭也算是探视。”看着老黄历上那团黑疙瘩，叶开十分满意地解释道：“人这一生，命运一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

“你们在说啥呢？”

不远处，腰挎长刀的谢茂缓缓走来，将手中一张造型古朴的木牌塞进陆子鸣怀中：“你拿着这个东西，只要不离开太远，在外面待个两三天没一点问题。”

“切记，一定不能掉了。”

“掉了最终会怎样？”陆子鸣好奇问道。

“最终会怎样我就不知道了，你得去问那些死人最终经历了什么。”

陆子鸣神色讪讪，看也不看，连忙将木牌放入内衬。

“这一次的案子有些玄乎，大家都小心一些。”见他上了心，谢茂点头开始说起了案情。

“宋家的人有些手段，虽然蜗居乡下，但家族里出了好些厉害的人，整个应天府中他们产业不少。”

“报案的人是宋家大房，只说是家中小姐连夜都在做噩梦，还好几次遇见她生吃家中牲畜，听起来像是被邪祟缠身，但具体什么情况还得等看过才知道。”

“邪祟缠身？”叶开语气惊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我们去了也是白搭呀。”

“所以这一次我联系了别的人，到时候看看情况再说。”

“联系了谁？”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

......

驻马岭距离应天府差不多二十来里路，就算几人走路过去，差不多半天就能到，但一想到他们最多只有三天的时间，能省一点算一点，谢茂便让叶开去牵了几匹马。

几人一路疾驰，天色蒙亮时出发，赶到的时候还能赶上吃一顿早饭。

颠簸了一路的几人也不嫌油腻，一大锅焖羊肉很快就端上了桌。

在叶开口中，驻马岭的焖羊肉就算是在整个应天府一带也算有些名气，早年间官道还没改道的时候，这里就是通往应天府的必经之路，别的不多，就是过往的生意人不少。

这帮人风餐露宿，快到目的地了总会放松一下，许多人也嗅到了其中商机，便在这里修起了一座小集市。

想要在这种地方把生意做下去，质量是不能少的。

而这家焖羊肉，据说便是从集市兴旺时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大块羊肉先用木棍拍散里面的筋，撒上盐巴、大料，加点黄酒，再用磨砂石锅炖到稀巴烂，肉汁融入汤汁，表面飘着金黄油珠，光是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增。

当地的师傅在羊肉出锅的时候都会撒上一点茴香、野葱碎与胡椒粉啥的，那一口下去糯香的汁水满嘴喷溅，软软的肉块轻轻一嚼满嘴松散，吃进肚中整个人都透着舒坦。

驻马岭是个耸在平原上的小山岭，虽然算不上高大，但确实陡峭，有些地方的山头直上直下，仅有山顶冒着匆匆绿意，剩余的都是一片灰白岩壁。

山脚下是阡陌纵横的田地，周围一些山石上错落有致地分散着许多宅子一眼看不到尽头，毕竟这里曾经有好几个村子绕山而建。

直到后来宋氏搬迁至此，历经好几代人的打拼，山脚下其他村落要么被同化改姓了宋，要么早早搬离了这里。

山脚下的土地大多是一些佃户，又或者宋氏旁支耕种，而真正的宋氏内宅的人，要么在城中做起了生意，要么搬至山间，纯靠土地抽成度日。

陆子鸣站在老远都能看见，山间茂林之中，露出不少楼阁边角，韵味不俗。

几人吃完了东西，并没有急着上山，谢茂看到路边有凉亭，反而先坐了进去。

陆子鸣有些不解：“我们不先上山去了解一下情况吗？”

谢茂笑道：“不急，如果真是邪祟附体，我们先上去了也没用，如果不是，那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对这个解释，陆子鸣听了直摇头，可见两人都已经坐下，干脆也找了个向阳的位置，这一个多月下来，别的他倒不缺，唯独缺日。

“耐心一些，他们应该也快到了。”在阳光下的谢茂眯着眼睛，慵懒着身体，缓缓宽慰道。

“我们到底在等谁啊？”

“黄应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黄龙道长。”

“青松观的那个？”陆子鸣语气惊讶，坐直了身体。

“怎么？你认识吗？”

“那倒不是，之前听说过，想去观里求炷香，结果一炷香快二十两，门都没敢进去。”

“嘿，贵就对了。”一旁的叶开顿时也来了兴趣，带着几分调侃：“城里的好些老爷还真就信这个，动辄上千两银子往里面送，倒也没见着道君老爷真的保佑他们，结果该下台的还是得下台。”

“黄应龙那个老王八蛋黑是黑了一点，只不过手上的本事还是不容小觑。”

“哦？怎么说？”两人齐声问道。

谢茂正要解释，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几人循声望去，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出现在不远处的小道上，手中缰绳急扯，马蹄腾空扬起，单就这出场的卖相着实不错。

“嘿，刚说王八蛋，这王八蛋就到了。”

“准备一下，我们也该出发了。”

谢茂说完，便起身迎了上去，口中笑道：“你们可让我好等啊。”

大小两个道士下马，快步朝着这边走来，中年道士热情洋溢，张开手臂走在前面，年轻道士神情清秀，颇有些女相，乍看之下，还以为是个娘们儿，只是现在神情有些倨傲，牵着缰绳在后方不远不近缀着。

前一刻还在骂对方是王八蛋谢茂像是见了什么至交老友一般，两人拥在一起，把对方的背拍得砰砰响。

看那架势，如果谁身体虚点，怕是今天是上不了山了，还得连夜抬回去找大夫。

“来！我来介绍一下。”谢茂拉着道士，就要引荐给陆子鸣二人。

“手粗腿粗身子也粗，这怕是小金刚叶开吧。”还没等谢茂说话，道士看着叶开抢先说道。

叶开悻悻说道：“都是虚名，都是虚名。”

“至于这位小哥，倒是第一次见。”

谢茂哈哈一笑：“家中的一个小辈，这些年在家中表现不错，想跟着来长长见识。”

“陆子鸣，快过来见过黄龙道长！”

陆子鸣学着江湖人的作态拱手一拜，又听谢茂接着说道：“这位黄龙道长可了不得，走的是外天地的路子，修了快四十年的五雷法典，开山断水，不在话下。”

一旁的叶开也跟着帮腔说道：“我还听说黄龙道长阵法也是一绝，曾经摆下雷阵，一人就挡住了数只大妖。”

见两人一唱一和把自己老底都快掀完了，中年道士也不见愠色，反而是微笑抚须，显然对自己的本领极为自信，就算被别人听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再让你们这么吹捧下去，我都快忘了回应天府的路了。”

“还是先上山吧，听说情况可急切得很。”

“道长高义！”叶开依旧不见停，竖着大拇指继续吹捧。

……

……

宋家大宅离着山脚有点远，大多建筑隐在树林背后，远看瞧不出什么名堂，高宅大院、朱红大门、白墙琉璃瓦，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镶着铜钉的大门高约两丈，门口一左一右蹲着两只快人高的石狮。

见陆子鸣瞧得仔细，黄龙道长笑眯眯说道：“怎么样，气派吧。”

陆子鸣点点头：“嗯，确实气派，我要是有这么一座宅子就好了。”

“到时候卖掉肯定能赚不少钱。”

听他这么说，一旁的年轻道士倨傲神色更浓，扭头看向他处，似乎羞与这人为伍。

黄龙道长哈哈一笑，转头和谢茂聊了起来。

两人聊得热切，自从出来便异常兴奋的叶开却一直沉默不语，只是盯着朱红大门看。

陆子鸣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叶开摇着头，语气失落：“这个门，我怕是一脚踢不开”

“……”

“你要是一脚踢开了，估计我们今天带来的家底全得赔在这。”

朱红大门上镶着的铜钉光可照人，可比一般镜子还好使，两个门环铜虎口衔，气派森严。

不少寻常百姓家中，连个铜镜都没有，而有的人家，却可以用铜来装饰大门。

有时候，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都要大。

叶开上前拍门，击撞的沉闷声倒和厚点的木板差不多。

不多时，大门缓缓打开，从中探出一个皮肤粗糙的中年脑袋，环视一圈众人，警惕问道：“你们找谁？”

“让宋义孝出来说话。”

“你谁啊？宋老爷是你说见就能见？”

叶开脸色一沉。腰间佩刀抽出半截，明晃晃的刀光让对方有些眼花：“现在知道大爷是谁了吗？”

叶开话音刚落，大门再次紧闭，只听里面一阵闹腾，有中年人放声大喊：“宋老爷！有土匪下山..杀上山来了！”

不多时，门后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衣服明显华贵了些的中年人提剑出门，还没等说上话，叶开率先发难：“让宋义孝出来！”

中年人一怔：“我就是宋义孝。”

又见门外几人气势非凡，甚至还有两个道士，怎能看着也不太像土匪，试探着问道：“敢问几位可是从应天府来的？”

见叶开点头，宋义孝回头就是一记脑瓜崩打在一开始那个糙汉子头上，也不管他是否委屈，随即打开大门，将众人迎了进去。

……

……

原本以为仅是宅门已经够贵气逼人的陆子鸣进了里面才算真的开了眼界。

一进大门，主屋四平八稳，左边厢房如青龙守卫，右边厢房是白虎卧高岗，中间万花夺目、百草争锋，更别提不远处亭台楼阁顺着山势绵延，犹如繁星点缀。

当得知几人来的原因，宋义孝对众人更加客气，见时间还早，早饭小菜连续上个不停，玉米饼、白米粥、咸菜丝老三样。

虽然简单，但却做得十分精致，正适合早饭。

才吃完焖羊肉的三人草草喝了碗粥，便放了碗筷，倒是黄龙道长二人吃得津津有味。

他们吃完饭又被请去客厅喝茶，宋义孝的大儿媳方宋氏亲自给他们倒茶。

只见这方氏面色生得桃红、五官端庄，走起路来如踩碧莲，步步摇曳，浑身透着风情。

“宋老爷，差不多得了，也该说事了吧。”谢茂有些不耐，率先说道。

见没人反对，宋义孝叫过来一个丫鬟，吩咐了一句让她去将小姐带过来，又转头向众人说道：“不瞒各位大人，家中病的人正是小女。”

“不知道为何，近日小女突然得了一种疯病，常常在夜间变得奇奇怪怪，见了谁都是又抓又打，有时候还生吃家里养的牲畜。”

“就像...就像是突然成了一只野兽。”

“没人能拦下她吗？”陆子鸣在一旁问道。

“拦了，可是也没用...”宋义孝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一般两三人根本就拦不住，一个是不忍心，怕真的伤了她。”

“二就是她这个病，也不是每天夜里都会发作，只是隔个三五天才会如此。”

“而平日夜里如果没有发病，也会梦见一些奇怪的事情。”

黄应龙听到这里，插了一句：“这种情况大约多久了。”

“也不长，从第一次到现在，大概也只有小半月。”

“就这还不长？这女儿怕不知道是哪个野汉子的。”叶开小声嘀咕着，一旁的陆子鸣听得心一跳一跳的，生怕今天这事不能善了，看看主位上的宋义孝满脸悲戚，似乎没有听到这里的话，这才放心了一些。

这五大三粗的叶开，从离了甲字号狱就活跃了许多。

“宋小姐在这病发作前，有什么奇怪的症状吗？”

“奇怪的症状？”宋义孝想了一阵，摇着头缓缓说道：“没见有什么奇怪，而且小女生性喜欢安静，平日也不怎么出门。”

还在说话期间，只见一个青年扶着另一个年轻女子慢慢悠悠走了进来。

年轻女子身段高挑、腰细腿长，一头黑发垂肩散落，脸庞轮廓柔美，鼻梁细窄，双眼如含一汪秋水，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此刻的她眼神中透出一股掩不下去的疲惫，娥眉紧蹙，嘴唇也有些病态般的苍白。

只不过这副柔弱可人的模样，却又能激起人内心的保护欲。

比如此刻的叶开，只见他捂住胸口，一副被击中的模样：“陆兄弟，我怎么突然开始觉得心疼了？”

“你这是心脏病，赶紧回应天府找个神医贴两记膏药，在晚一些怕是救不活了。”陆子鸣关切地叮嘱道。

扶着姑娘的青年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面如冠玉、双目含星，单就这副皮囊，走哪儿都不会缺口饭吃。

看看两人相貌，再看看一脸关切的宋义孝，陆子鸣确实有些怀疑是否亲生。

经宋义孝介绍，年轻女子正是他的小女儿宋玉，而青年则是他的小儿子宋缺。

几人相继落位，而事情，也终于开始进入正题，只听他缓缓说道：“玉儿，你来把梦中见到的一切和诸位大人说说。”

“爹，我说过很多次了，我现在没事，梦中见到的也不是什么邪灵！”

看似弱不禁风的宋玉，说起话来却有着不符合她气质的强硬，哪有半分病美人模样。

“我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只等身体在恢复一段时间就可以了。”

年轻女子声音不大，语气却十分坚定，一听就是个极有主见的人，叶开胸口捂得越发用力，似乎更让他心疼了。

扶她出来的宋缺哀叹一声，怯懦说道：“阿姐，你这些天晚上可是越来越凶了，哪里有好转的迹象？”

“你懂个屁！”宋玉脸色一板：“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竟然这样说你姐？”

宋缺也许是被说得来了气，双臂抱胸转向一旁，看也不看众人。

宋玉一拍桌子，怒声吼道：“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我打断你几根肋骨？”

好好的一个病美人突然化身神经病，把堂间众人看得一愣一愣的。

再看叶开，只见此刻的他心也不疼了，胸也不捂了。只是内心深处有些惋惜，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长了一张嘴。

“放肆！”

宋缺刚准备反击，一声闷响吓得他一愣，只见主位之中的宋义孝，此刻脸色阴沉得可怕，桌上的茶水也被他一掌拍翻不少。

场间顿时鸦雀无声，谢茂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叶开神色惋惜，两个道士淡然自若，陆子鸣倒有些惆怅，只觉得是不是临行前叶开没将老黄历上忌探视几字抹彻底，才会如此不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