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陆琛恨不得一巴掌拍死半刻钟前，决定要留在这里听那说书先生讲故事的自己。

酒肆一楼的气氛热闹非凡，说书先生的故事正讲到最高潮的地方，眉飞色舞，吐沫齐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后续。

“那陆琛自作自受，皇上抽出剑……”

陆琛抬眸冷然，伸手拔出腰间的剑，银剑破空而出，擦着说书人脖颈一寸的地方，深深钉进了背后的木板中。

“啊啊啊——”

不知是谁带头尖叫了起来，酒肆人纷纷四下逃散，慌乱成一团。

那说书先生何时见过这种大场面，竟是被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冷，四肢如冰封住一般不得动弹，实在是万分凶险。

陆琛见目的已经达到，转身便走。

他也没想这样的，若是陶侃捏造一些他的艳史也就罢了，看过褚逍遥的那些藏书，他觉得以他的心里承受能力，必然能坐在这不动如山。

可偏偏，触了他的逆鳞。

他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僭臣或者忠臣，平民或者权贵，他都杀过。他为沈复昭的继位之路杀了多少人，早已经随那些前尘往事飘散，渐渐模糊了，也记不清了。

可是说他叛国通敌，被沈复昭大义灭亲……

他不允许将这种他从未做过的屎盆子扣在他头上，更看不得这些无知百姓将他踩入尘埃，却将沈复昭那个小人捧入云端。

是他识人不清，是他心狠手辣，这些他都认，可凭什么，什么肮脏骂名都要由他一个人背负。

本以为自己对这些流言蜚语已经心如止水了，可看着台下的人屏息凝神等待着那说书人，宣判故事中那十恶不赦的他的死亡，再发出一阵欢呼。

让他视若无睹，他做不到。

活了十几年，竟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实意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伤痛的，陆琛，你活这一辈子，也太没有出息了。

一步错步步错。

到底是落得个孑然一身，孤家寡人罢了……

陆琛不自觉中便走到了那名为云归阁的剑庄，他回头冲跟了他一路却始终和他保持半米距离的贺离忧笑笑，“师父，到你家了呢。”

“陆，褚……”贺离忧就这样望着他。

陆琛截了他的话头，“师父，前世我们若是真的认识的话，就喊我本名吧，不必如此。”

“陆琛……”贺离忧上前。

撞进一个带着冬日初雪气味的怀里，陆琛刚捡来的便宜师父扒在他耳侧，用裹挟着眷念的语气在他耳边呢喃：“……凌云。”

啊……原来真的认识他啊。

陆琛勾起一个浅淡的笑容，忽然间不想撒手了，美人在怀，他竟然没有什么别的心思，反而眼睛有点酸呢。

原来美人都是催人泪的吗？

前世的他十几年了，好像都已经忘了哭是什么感觉了，即使征战沙场时受再重的伤，甚至连他知道被背叛后，濒死之际，都没有留下一滴眼泪，流泪对他来说，太久远了。

莫不是他这师父真的是他轮回转世的情人不成，不然为什么一靠近他就想哭呢。

“阁主！你们干啥呢？！”

两人紧密相贴的身体之间忽然横叉一只手，陆琛松开手，双眸微微眯起望向那没有眼力见的小灰麻雀。

平川丝毫没有受他的威胁，像母鸡护崽般将自家阁主护到身后，提防着看着他，嘴巴一顿暴风输出：“三公子，光天化日之下，强抱民男，这是犯法的你知道吗！虽说我们阁主收了你为徒，但这不代表你就能为所欲为了知道吗？！”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我家阁主可是有一个视若珍宝的故人，我劝你啊，不要强人所难，自作多情了！”

陆琛被骂的哑口无言，他该怎么说，是你家阁主自己抱的他？

还是贺离忧拂了拂手，凤眸流转，对他道：“徒儿，是否要进来转转。”

他跟着贺离忧出门时已近黄昏，此刻一番折腾，天色已然暗了下来，他也有些乏了，便挥手道：“师父，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贺离忧不顾平川的阻拦，走到他这边：“我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陆琛一愣，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陆琛还在反复回味贺离忧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晚风吹得陆琛脑子逐渐冷静下来，站在我这边的，贺离忧这句话……是真是假？虽然他向自己表明了立场，可这样他就能相信他吗？

不能。

他不能冒这个险，毕竟前世，他完全没有关于这个人的任何记忆，更何况他坚信，世人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就对别人好，无非是为了求名利，亦或者感情。

贺离忧主动接近他，是想在他身上求什么吗？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算了，不管什么，若是阻碍到他前进了，就算是天皇老子，他也照杀不误，若是贺离忧对他构不成威胁，那就随他去吧……当个徒弟而已，不……

“嘭。”木门发出一声闷响。

陆琛的思绪被打断，他揉揉头，发现竟是没看路直接撞到右相府的红漆木门上去了。

他眯眼望向两边憋笑的很辛苦的守卫，“很好笑吗？”

守卫一齐摇头，片刻，不知道是谁先笑出来了，局势瞬间收都收不回来。

他叹口气，正要往里走，忽听见声旁的守卫咳了两声，唤道：“大小姐。”

脚步一顿。

同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我说三弟，近来是越发迷糊了，走路都能撞到门上，实在是厉害啊。”

这贱嗖嗖的语气，除了褚怀章的心肝闺女褚湘宁，遍寻兰绍，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大姐。”他回眸唤道。

褚湘宁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穿红，红色劲装，一袭黑发高高束起，脚蹬墨色长靴，很是干练。

他与褚湘宁的交情，不，孽缘还要由一个牵线人杜小将军杜衡说起。

褚杜两家是世交，一文一武，几乎撑起了兰绍的半边天。

杜衡便是杜老将军杜傲安的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至于褚湘宁，生在书香世家，却心向沙场，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她与杜衡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杜小将军第一次上战场，便是女中豪杰褚湘宁作为军师，大败敌军，班师回朝后。

先皇沈映安还盛赞他们是一对金童玉女，将才成双。

从此才子佳人的美名便传遍天下，世人皆期待着一对璧人能早日喜结连理。可惜褚湘宁如今已年逾二十，依旧待字闺中，不见杜小将军的消息。

只有陆琛心里门清，这才子佳人的传说，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杜衡对褚湘宁那是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只拿她当妹妹。

至于他为什么清楚，前世他与小将军和泼辣女军师一同前去战场作战时，作为旁观者那看的是一清二楚。

杜衡那个小崽子，根本就是个愣头青，丝毫不开窍。

可惜了……

不过说起褚湘宁，他忽然想起深宫中某个小姑娘——当今皇后完颜婧。

那小妮子偏偏对这相府大小姐一往情深，只因褚湘宁在猎场救了她的命，便从此情难自拔。当初在宫里整日拖着他要他说褚湘宁在战场上如何英姿神武，指挥千军万马。

弄的他有一段时间提起褚湘宁这三个字就觉得头晕眼花。

想起这令人唏嘘的三角恋情，陆琛又是一阵感慨。

他挥去褚湘宁的手，无力道：“大姐，别逗我了，对了，爹好像是唤你去前厅，有要事要和你说。”

“当真？”

“当真。”陆琛瞪大眼睛。

“谅你也不敢骗我。”褚湘宁拍拍他的背，转身离去。

陆琛望着远走的身姿挺拔的红色背影，摇了摇头。

还是这么好忽悠，一点没长进。

打发走褚湘宁，他回到了房间，随意吃了两口，便说困乏，令平川将菜撤了下去，躺倒在床上。

这一睡，他久违的做了梦，而梦里，偏偏是他最不愿意回想的那一段记忆。

痛彻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