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毕竟同居一檐之下将近一年，默契这块无需多言。

见南卓越再未有心情开口闲聊，季唯便继续收拾起了行李。

一身清贫来此山，也没东西值得收拾的。

更何况已经与雪芹师姐约好一个时辰后相见，他从所在偏峰赶到主峰还需两刻钟，时间有些紧凑。

将黑色布包斜挎在肩头便要向南卓越告别。

埋头整理林林杂物的南卓越却先开了口，他很自信的拍了拍胸口道：“季老弟，回商都后有事情都可以来找我，我的面子还是有些分量的。”

季唯笑了笑，在商都以他父亲的官职便可无声解决许多麻烦，又何须南卓越这般许诺，更何况他也不是喜惹事的人。

大概是为以后的官场之路拉拢人脉？

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南卓越的人品也确实值得信任，而且这一声季老弟着实亲切的让他难以拒绝。

“好！”

回应了一句，季唯便没再多言，自顾的从他身边擦过，略显急促。

……

峰间入目金黄，偶有青松翠柏为秋意装点，颓败之间孕育着新生。

约摸差一刻钟才到约定时间，季唯漫步在林间小道，聆听袅袅秋风与啾啾鸟鸣。

回归人间前的美好就暂且留在此处吧。

下山的路在青亘主峰北面，蜿蜒盘曲的云端阶梯自一处空旷广场的尽头为始。

此时也不过是辰时，不少刚收拾完行李的弟子在广场上四处张望，等待着已提前通过书信通知的家人。

季唯一眼便看到了身姿绰约的潘雪芹，依旧是一身简约的雪白衣袍，手执粉色桃枝剑。

她静立在偌大的广场的一侧，却仿佛成为了这片小天地的中心，许多弟子都会特意绕一段路程经过她身边与她告别。

少女面带微笑，成为广场上一道令人遐想的风景线。

她对向自己告别的师弟师妹们一一挥手，余光瞥见季唯的到来便向他靠近。

季唯察觉到她和蔼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一样的含义，那是他不曾接触过的。

“走吧。”少女来到她身边亲切的开口道。

“嗯。”少年报以微笑。

两人并肩朝云梯走去，再没有多余的亲昵动作。

季唯觉得这是他们两人最好的相处状态，一载的相处时间也不过是蜻蜓点水，泛起淡淡的涟漪便已足够。

这也是他会对雪芹师姐产生情愫的原因。

当然，这于他们而言是最默契却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在周遭弟子的眼里却着有不一样的理解。

不过季唯并不在意那些人的闲言碎语，他并不觉得自己要比别人差，不过是优秀的人配万众瞩目的人容易让人嫉妒罢了。

青亘连峰常年被数百米厚的云层托在顶端，宛如云顶仙宫般的天迹。

云梯如休憩在青亘主峰的脩长盘龙蜿蜒缠绕着，一头扎入与天平齐的云端，将耸立的青亘主峰以平面姿态呈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很难想象是何等的鬼斧神工才能将壁立千仞的青亘连峰连通至地面。

两人不赶时间，走的并不快。

“雪芹师姐以前从来没有下过山吗？”季唯挑起话题道。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开脉前经常听师哥师姐们提及山下的事情，就很好奇山下的城镇是什么样的，但每次偷偷溜到云梯的时候都会被爹爹发现……就灰溜溜的被抓回来了，一次也没有成功过。”

“师姐竟然也有叛逆的时候！”季唯偷笑道。

“这不算叛逆啦，这叫好奇心！”少女较真道，“就算是现在，我对商都的一切依然保持着非常非常非常浓厚的好奇心。”

薄云如浓雾，渐散。

商都的一角从朦胧到明晰，从幻想照进现实。

希望雪芹师姐不会从如此高的期望一瞬跌落谷底……季唯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那这次峰主为什么同意你下山呢？”

“因为师姐的修为已经是入玄境了呀，爹爹才允许我下山历练呢。”少女笑着解释道，显然在见到真实的商都后很是欢喜。

少女无瑕的笑容让季唯一阵失神，才恍然后知后觉，自己的试探是多么的愚蠢。

从未涉世的女孩又怎么会流露出如此自然的笑容……甚至要将他那颗怦然心动的心融化。

云梯尽头的两旁是一片片被翻新过的肥沃农田，田边一隅之地偶有蓬勃生长的雪里红与莱菔。

零散于田间地头的秸秆被堆成一座座小房子模样的草垛，远远望去倒还挺精致的。

田地的尽头是拥挤在一起的农村屋舍，袅袅炊烟的升起更是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在狭小的村落里，坑坑洼洼的路面颇为泥泞，是挑水回家洒落的山泉水，是乡村妇人做饭泼出的洗菜水。

村落分布在山脚边缘，狭长却并不宽厚，不过一二百米的道路却让季唯走了整整一刻钟，这才转过视线正视前方。

那是一道护城墙，是他身后这方土生土长的人永远也无法越过的警戒线，它将生活与生存区分了开来。

也不知这是对这方人的保护还是隔离，或许……根本就没有答案，因为没有人会注意到繁华的商都边缘，还有他们的存在。

亮出身份，来到了城墙之后，潘雪芹仿佛见到了另一个世界的美好。

亭台楼阁，层楼叠榭，与青亘阁的古朴简洁的建筑风格迥异。

熙来攘往的人群，阁楼上樽酒论文的文人雅士，小酒肆里大声议论着家事国事天下事的闲人。

这些对初入人间的少女而言，都是值得好奇的，可季唯却觉得自己的回到了一座牢笼。

一座，他难以逃脱的牢笼。

自懂事起，父亲季景每有闲暇都会带他游走商都，一十有四的年纪便看遍了商都的辽阔富饶，茫茫的人海及与之相配的不可胜举的职业，每一个人不同的生活方式与生活态度。

哪怕是城墙之外的那个连绵乡村，还有乡村里最朴素的农民职业，他们最自然质朴的生活态度。

在城墙外时，季景这样问站在他面前的少年：“季唯，你可怜他们吗？”

“嗯。”少年脱口而出，随即补充道，“但我知道他们并不需要我的怜悯，这是他们的生活。”

季景点了点头，又说道：“但没有人会理会他们的想法，那些人觉得他们可怜，那么他们就是可怜，他们的想法或许是一种尊严的体现，可在那些人眼里却是那么的可笑。”

他看向天地间忙碌的弯腰农人，眼神并未表露出有任何感情：“他们觉得这个国家是由无数他们这样辛勤的百姓支撑起来的，甚至会有人觉得当一个国家腐朽了，自会有人出来为他们做主。

可那些所谓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理，不过是先辈为了稳定国家秩序而编造的一句话，但偏偏是这种言语，又是最能让百姓潜移默化的。

殊不知真正能覆舟的，只有能掀起风浪之人和舟内之人，而他们永远只是被利用者。”

田边老茶树的根须沿着梯田的直壁向下延伸，将有少年一般高的直壁覆上杂乱的编织网，牢牢的锁住脚下的土地。

“啊厚~”“妞儿~”简陋又拥挤的房屋里传出一声又一声叫喊声回荡在田野上，这是到正午饭点了。

两个黑点静立于田埂之上，如编扎起来驱赶啄食谷物的鸟儿的精致稻草人。

少年久久未做出回应，季景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季景并不是在等待着少年做出什么选择，而且又哪有那么容易就能做出的选择，他只是想知道少年对这样一个观点的看法。

这是他的一种教育方法。

季景很期待少年能给他一个别样的惊喜，而且这种期待已经成为他的常态了。

若是说老来得子是上天的眷顾，那么他后半生的喜悦与满足便是从这种期待中获取的。

直到城墙内华灯初上，城墙外月色流转。

少年回过神了，他认真的决定道：“我要修行。”

少年是那么的平静，仿佛在诉说着书中连三岁孩童都能信口拈来的至理名言。

可季景的表情已经复杂到难以描述，欲骂欲怒欲绝……

季家祖祖辈辈皆文官，以擅言擅辩擅论在朝堂之上占据一席之地，此道路从未改变。

季景自信认为以季唯所展现出来的才华，将来一定能在朝廷胜任比他还要有实权的官职，他甚至已经计划为他的官场未来铺路了。

此时却突然来了这么一遭！

这叫他如何能不怒！

好不容易求得一子一女，又在意外中痛失爱女，唯一的子嗣却不愿继承老祖宗的衣钵，这对已过知命之年的季景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的打击。

可，季唯是他唯一的子嗣呀……

愤怒之时，就连季景自己都不清楚他在思考着什么，只是在脸色一阵变化后，他缓缓的开口道：

“嗯，随你吧，需要什么和爹说。”

“青亘阁就行，离得近……”冷月下，少年依旧平静的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