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范一下子清醒了，看了看表，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他赶忙起身，从宿舍往大厅跑。

一到大厅，焦婧对他说:“老范，20号实验室的人今天要来，你看咱们该怎么办？”

老范还没回答，在旁边被吵醒的嵇丛凉嘟囔了句:“来呗，院长来能咋地。”

“先别慌，咱们看看现在两种培养模式下细胞的生长情况。”老范说。

大屏幕前，三人紧张地盯着看结果。

“好像跟睡觉之前比没什么变化啊。”嵇丛凉悻悻地说。

“时间太短了，才一个多小时而已。”老范说。

“再放大点儿看。”焦婧说。

老范放大了显微镜的倍数，细胞变得更大了，三人继续呆呆地盯着屏幕。

摆在他们面前的两盘培养皿，因为都是用的同样的培养基，所以打眼看去并没有什么区别。通体的红色着实诱人，就像刚倒出的红葡萄酒。

在显微镜更大的倍数下，两个培养皿却有了些不一样。

1号培养皿是已替换成海拉细胞核的焦婧血红细胞。显微镜下，那些被替了核的焦婧血红细胞像失去正常意识的僵尸，笨拙地游动。分裂速度上，跟普通的海拉细胞没什么差别。

而2号培养皿中的细胞，单从外形上看，跟前一个培养皿中的海拉细胞样品没什么不同。但分裂速度极快，甚至肉眼就能明显地看到单个细胞频繁地一分为二。

在实验开始前，两个培养皿的数量基是一样的，但样品都不是特别多，所以单从数量看，差不了多少，可从速度看，哪个快，哪个慢，一目了然。

“就用你的红细胞核吧！我们没有时间了！”老范指了指那些运动得更快的细胞说。

三人马上行动起来。

首先把能用的培养瓶都收集到一起，批量注入培养基液；然后用焦婧的细胞核替换原海拉细胞的细胞核，放到培养瓶中；等积攒到一定数量后，最后统一放到培养箱里。

两人忙的那阵，嵇丛凉因为也帮不上手，于是又回家做了一次饭。为了不打扰二人，回来时候只把饭放到大厅门口，就走了。

等上面那些工作都忙活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

老范又努力地按照几天前的回忆，打扫、收拾了下20号实验室，然后跟焦婧往大厅走。

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这几天下来，二人一直紧张地做着各项工作。到了这时，老范才开始慢慢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可自己还没有想好如何承担这结果。

“如果这事儿败了，怎么办？”老范问。

“要算时间，培养那么大量，估计20号实验室他们用的时间不短，至少也得一个月。要算钱，那批细胞有足足两培养箱，估计怎么也得值十几万吧。”焦婧说。

“会坐牢么？”老范低沉地问焦婧，也问自己。

“唉。。要坐牢，也不用你，你有姐夫，有家，不像我，老哥一个。”这时，老范已经走到了大厅门口，看到了嵇丛凉留下的饭菜，一边说着话，一边蹲下身子去拾。

“你不提还好，你提他？我跟你说，他巴不得我不在，好没人烦她。就算我在家，他也不会跟我说话，就当我没在。饭做好了自己吃完自己洗自己碗，都不犯话。”焦婧说着。

“别那么说嵇哥，我觉得他是好人！”老范一手拎着饭菜，一手刷卡进了大厅。

老范是嗜酒如命的，见菜旁边还有啤酒，马上拿了杯子，倒满了，但因为焦婧拦着，又倒回去半杯。

“静姐，我问你个事，之前这都不好意思问。”老范说。

“你问吧！”焦婧说。

“你跟嵇哥结婚这么多年，怎么不要个孩子呢？”老范问。

“我们想要啊，之前去过医院检查过，也都说没问题，但是死活就要不上。”焦婧说。

“那你做试管啊。”老范说。

“还是顺其自然吧！”焦婧说。

“你可要知道，顺着顺着，人就老了。”老范又说。

“你是不是特喜欢孩子？那怎么不结婚自己要一个呢？”焦婧想把这个话题转到老范身上。

“我不喜欢孩子。”老范说。

“那你关心别人要不要孩子干嘛？”焦婧笑着说。

“我特小特小的时候，总做一梦，梦见我掉在井里，很深很深的井，那个感觉特真，真到你想醒都醒不过来。我能真真地感觉到那水，凉哇哇的，能真真地感觉自己被呛着，透不过气，我也能看见那井壁，黑了吧曲的，用一块一块烂木板子叠起来的，我就在那瞎扑棱，直到最后把自己折腾醒。”老范说。

“这在医学里叫梦魇吧，你是被啥堵住嘴或者堵住胸口了吧？”焦婧问。

“没有，这梦我做过不止一次两次，就小时候有一阵儿，我总做，长大了倒没怎么做过，但是印象特深。做完梦，醒来的时候，我就一直琢磨一个事，那就是，我终究有一天会是完完全全地消失在这个世界里的，这个有着花花草草、太阳月亮、爸爸妈妈和家的世界，终究有一天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我非常不喜欢这种感觉。”老范说。

“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人避免不了的，现在人们谈起，大多面不改色，但具体到谁身上时，谁都会恐惧的。”焦婧道。

“可我总在想，人能不能永生呢？”老范忽然说道。

“亏你还是干生物的。问这种幼稚的问题！”焦婧嘲笑地说。

“怎么就幼稚了？”老范竟激动了，站起了身。

忽然，电话铃响了，焦婧赶忙上前接起来，那头是老赵，老赵通知他们，20号实验室的人已经到门卫了。

二人赶忙收拾了残席，也直奔20号实验室迎接。

20号实验室，是院里的重点实验室。

所谓重点，有几个特征，一是高学历的人多、团队人总数也最多；二是接的项目都是大项目；三是工资和奖金比其他实验室高。焦婧和老范所在的18实验室就差的远了，项目小不说，奖金也少。

20号实验室的头儿叫董翔，是生物科学的博士后。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学究。在院里为数不少的40岁左右年纪的男人中，董翔的头发相对更茂密。而且，跟其他研究人员近视眼镜的标配不同，无论是做实验还是开会，他总是带着一副墨镜。

焦婧他们一到20号实验室门口，就看见董翔带着两个助手也到了。

“董哥，大过年的不在家陪家里人，到这来陪我们加班，您这可够敬业的。”焦婧主动上前打着招呼说。

“哦，是小焦啊，今天怎么是你们值班啊？”董翔一边应着，一边脚步没停。

“我没值班，正好刚上要加班赶点儿活，于是就顺便帮看着了。”焦婧和老范也不敢随便搭话，只是有问才答。

“来一起看看我们的宝贝细胞，这批货年后马上就出了，估计又能给院里赚不少！”董翔示意让助手开了门，然后自己迫不及待地进去。

听了这话，焦婧和老范心里五味杂陈，只老实站在门外，没敢动。

“小焦！你们快进来！”在董翔他们进去大约三分钟后，焦婧忽然听到里面在叫自己。

焦婧的脑神经细胞已经帮助大脑完成了迈出一步的整体规划，并且清晰地向全身各器官传达了执行信号，但在中途，这一信号的传输却受到了肾上腺素和多巴胺的干扰，双方发生了短暂的僵持，导致了大脑、心脏、淋巴腺工作负荷的增加。人们常称此过程为——犹豫。

“焦婧！”里面又喊。

最终，多巴胺和肾上腺素战败，指令成功到达各器官，焦婧开始缓慢迈步，身后跟着唉声叹气的老范。

一走进门，焦婧就闻见一股浓浓的香烟味。屋里灯虽开着，但光线并不明朗。这清香中，夹杂了火和灰的味道，这让焦婧她们觉得像是进了地狱。

整个实验室烟雾缭绕，焦婧透过烟雾，看到三人正站在培养箱前。

烟是董翔一人抽的，一缕忽隐忽现的青烟正从手指尖夹着的烟卷头处伸出来。就像怒火烧毁了灵魂。

“怎么了？董哥。”焦婧这句问得很小心，小心到似乎董翔根本没听到。。

“小焦，这几天，实验室是你们照看的？”董翔问。

“是，董哥。”焦婧小心回答说。

董翔忽然回过头来，神色诧异地看着焦婧。

“那你们，没动什么吧？”董翔问。

焦婧赶忙调整了站姿，以让自己站得稳一些，然后回答：“我们什么都没动过。”

董翔微微一愣，说:“那就奇怪了。”

“是有什么不对么？”焦婧紧张地问。

“董博士，您别怪婧姐！这几天一直都是我看着的！”一直没吱声的老范，忽然抬高了声调喊道。

董翔被老范的声音微微吓到，问:“我怪焦婧？我为什么要怪焦婧？”

“老范，你闭嘴吧！”焦婧回头向老范喊道。然后又转回头说:“董哥，有什么事我担着，您也不用生气。”

焦婧的话让董翔更糊涂了。

“你们俩在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生气呢？”董翔说。

嵇丛凉和老范对视了一眼，一下子懵在那了。

董翔见两人又不说话了，于是又说:“为了赶进度，放假前，我特别叮嘱助手要在培养液中多加一些促进分裂的配方，结果昨天才知道他没有照做，于是今天赶来补上。”董翔指了指那批培养瓶说，“ 不过看来细胞比我想象中长得更好，按照这个速度，应该能提前交货了。”

然后转向焦婧和老范说:“哦，也要谢谢你们阵子帮盯着！回头，我跟院里给你们也申请一些奖金！”

焦婧和老范这才想起看一眼培养瓶。

就在大概两个小时前，焦婧和老范给每个培养瓶都预留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但现在已经全部充满了。

透过瓶身，能看到那被细胞平铺的表面。原本淡红的细胞群已经浓得发黑了。

“刺。。”，董翔又点燃一根新烟。

“能给我一根么？”焦婧问。

“我也要！”老范说。

董翔笑起来，说:“我们出去抽吧，再在这抽下去，估计火警警报要响了。”